
阿Q,尴尬的闯入者
文/北乔
脑袋后那小辫,跪着向吴妈求欢,怎么也划不圆一个圆……阿Q的一举一动,既滑稽好笑又让我们心里隐隐作痛。
阿Q这一人物形象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力,在文学长廊里也难以找出一个可以相提并论的。阿Q及其精神胜利法跨越时空,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实行无缝对接,一直活泛于我们心中和身边,平常得就像我们的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然而,就其本质而言,阿Q却是个另类人物,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而这样的另类,都缘于他不是未庄人。
对于未庄而言,阿Q是一个闯入者。如果用乡村人的话说,这人是外头来的。
1
阿Q出身何处无人得知,来未庄前的经历也仿佛真空一般,他就像一片树叶在某一天突然从空中飘落到未庄。其实他是什么地方人,来未庄前做过些什么,并不重要。对未庄而言,最为重要的是他不是未庄人。不是土生土长的未庄人,那么阿Q与未庄没有任何血统亲缘关系。在中国文化伦理中,外乡人永远只是外乡人,永远不可能与本土人真正融合。即使是相处得很好,甚至下代人与本乡人攀上了亲,可真到了要分出个所以然时,乡村一点也不含糊,把看似已经与村子结为一体的外乡人排除在外。乡村血统是条无法逾越的界河,也可能是其最为本质性所在。乡村血统有血亲品质,但更坚实的是文化,当然,这样的文化的底色依然是血亲。鲜明个性的传统、精神以及繁杂而丰富的风俗人情,一同建构着一座乡村。这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文化体。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久长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在未庄人眼里,阿Q是一件工具。住在土谷祠的,多是无家可归的游民和乞丐。阿Q在未庄人眼前还是个游民,只是需要他,唤他来而已。没人需要他做活时,他进不了未庄。有活做,是他进入未庄的通行证。
我们见到阿Q时,除了在他住的土谷祠,基本上就是在大街、酒馆和赌场。这些地方,都是公共场所。而去人家家里打工做活,尽管有时是住在人家家里,但阿Q这人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件工具。工具,当然不可能参与未庄人的家庭活动。他在赵家不好好干活,要与吴妈困觉,被打了;他去钱府,也与干活无关,是要革命,被骂出来了,如果不是跑得快,哭丧棒也会打到他。这意味着,阿Q只能是在未庄人家门外打转转,未庄人家里都不会容下他这个叫阿Q的人的。要不然,他的下场只有讨骂找打。一个外乡人,总念着进入村庄的内部,总想成为村里人,那是要不得的。乡里人把里外分得很清楚,因而也就相当的警惕。
我们同样几乎看不到未庄普通百姓与阿Q的接触,“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在乡村,老头子是长者,虽然这样的颂扬分不清是正话还是反话,但也算是代表未庄人给阿Q打工做活下的评语。这样的评语,只是指向阿Q的工具角色,与作为人的阿Q一点关系也没有。也就是说,未庄人看不到作为人的阿Q,或者是根本不把阿Q 当人看。在他们看来,阿Q到未庄来,只是做活的,也只允许做活的阿Q呆在未庄。阿Q可以在人们的眼前晃悠,但很少有人能把他装在心里。
阿Q这样的工具,其实远不如未庄人手中的锄头或耕地的牛,给他一个容身之地,是为了叫他做活方便,就像把锄头磨快了是为了锄草利索些,给牛喂饱是让它有力气耕地。可对不用的锄头,未庄人会保管得很好;平常对牛呵护得很,怜爱得很。对阿Q就不这样了,用他的“癞”取笑他。他稍有不满,便对他拳脚相加,末了还要他自取其辱:“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畜生”是乡村骂人常用的词语,就像牛叫鸡鸣一样,是乡村交响曲中的惯常音符。随着语气、语境等的变化,“畜生”不停地变换身形语意,有时亲昵,有时讽刺,有时无奈,有时羞辱,有时甚至就是纯粹的口头禅。最痛恨是,会骂“畜生”,最亲近时,也会让“畜生”出口,乡村人拿捏得很自如。在这里,“畜生”自然是骂人的话,报复阿Q居然以老子自居的没大没小没轻没重。阿Q的言行并无太多的下流无耻,在这一点未庄人不至于把他与畜生等而视之。阿Q的作用与自家的畜生一样的,干活呗!在未庄人看来,从功能上说,对于生活的帮助,阿Q也就是这样一头畜生。“畜生”出口,既杀了阿Q的威风,又在警示他,在我们未庄,你也就是像畜生一样,只是为我们干活的。乡村人的语言智慧,总是令我们惊奇。
阿Q与赵家攀本家,虽然遭了一顿打,但让未庄人有些紧张,生怕阿Q真是赵家的本家。“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要是如此,那么阿Q与赵家就有血亲,自然也就是未庄人。阿Q没有变,变的是未庄人对阿Q的角色认同。一旦觉得阿Q是未庄人,那么阿Q再有毛病,乡亲们也多多少少会善待他的。何况,他与赵家扯上关系,更要高看一眼。有一阵子,未庄人对阿Q客气多了,“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阿Q从城里弄回来一些布料衣服后,邹七嫂等人与他打过交道,而且还是主动围上去的。赵太爷命阿Q进府,也是为了买些便宜货。同样,这其实与阿Q这个人是没什么瓜葛的,他们看重的是阿Q手里的东西。这时候的阿Q与走村串户的货郎没什么分别,与那个打工做活的工具角色的阿Q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2
真正与阿Q打交道的是未庄的闲人们。
在乡村,闲人是不受乡亲们待见的,被认为是乡村的多余人。说是闲人,在乡村人眼里,其实就是二流子。他们常常是挑战乡村传统的好事者,是败坏乡村形象的捣乱者。乡村人之所以能容忍他们,只是出于不看僧面看佛面,因为他们有乡村的血统。可乡村人已经在心中把他们驱赶出去了,至少也认为他们是乡村的耻辱,极少愿意承认他们是本村人。闲人知道他们在乡里乡亲那儿的印象,平常也就不怎么与乡村人多打交道,只和他们是一类的人掺和在一起。阿Q基本上和他们是一类人,只不过他比闲人们能干活,做不到真正的游走好闲。这其实让闲人们很恼火。一个外乡人,一个同样不受乡亲们待见的人,应该是和他们一样的,可这小子偏偏还走东家串西家地打工。再加上,闲人们越是遭乡亲们的白眼冷语,越是觉得乡村几乎不把他们当本村人了,便会处处要表现出自己是本乡本土的人。这样一来,他们对阿Q就会更加地厌恶。取笑,打骂也就是家常便饭了。是啊,这是人的本性。比如什么样的城里人最讨厌乡下人?多数情况下,是那些从乡村进入城市便扎下根的,他们以讨厌乡下人的方法来划清界限,从而强调他们的城市人身份。这是一种异化的排外心理。
阿Q觉得自己帮未庄许多人家做过活,算是个有用的人。不像这些闲人,成天无所事事,一点用处也没有。这一想,他就忘记了自己是外人,居然高人一等,至少也可以平起平坐。到头来,他只有挨打的份儿。一打,他就清醒了。可没过几天,他又忘记了。
其实阿Q也从没有把自己当未庄人,他知道他这个外乡人在未庄人心中是没有地位的。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与未庄人对抗的。他清楚,自己面前站着一个未庄人,其身后是所有的未庄人。如果他真要与未庄的某个人有纠葛,那么全未庄人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只是,他无法抑制冲动,总在为成为未庄人而努力,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这样的冲动,与他的心性有关,更源于他血脉里的那种文化。文化的骚动与角力,许多时候是由不得他的。
阿Q试图进入未庄,但总是挨打,心里不服气,也很怨忿。但面对同样的外乡人,他就总企图摆出强者之势,复制未庄人的蛮横。
吴妈是赵太爷家的女仆。富人家请女仆一般是十分讲究的,基本都是知根知底的本乡本土。吴妈吃住在赵家,算得上是赵家人了。听听吴妈一个“我们的少奶奶”闭口一个“我们的少奶奶”,就知道吴妈已经把自己当作了赵家的一员了。是赵家人,当然也就是未庄人了。阿Q想和吴妈困觉,言语间有些直白,但是跪着说的,态度还是虔诚的,更没有出格的动作。与其说是他冒犯了吴妈,还不如说是他冒犯了未庄人。这时候,因为对女人的渴望,阿Q又忘记了自己是外乡人的身份,或者说,因为过于怕断子绝孙,冲动再次淹没了他。秀才说他“反了”,地保说他“简直是造反”。他遭受的惩罚是巨大的。赵家自然不必说了,随后酒店不给他赊欠,管土谷祠的老头生出赶他走的心思,再也没有人叫他打工了。也就是说全未庄人都在惩罚他。原因十分的简单,他一个外乡人调戏吴妈,就是与全村人作对。
他从不敢与未庄人争斗。小D和小尼姑就不一样了。阿Q敢和他们叫劲,主动挑衅。他和小D打架,调戏小尼姑,未庄人在一旁看笑话,没人来劝解。倘若小D或小尼姑是未庄人,总是有个把沾亲带故的。那么这时候就会有亲人哪怕是本家人上来帮忙。没有!由此可见,小D和小尼姑也不是未庄人。
阿Q不是未庄人,也不是城里人。他常去城里,但在城里呆上一段时间,他还是要回到未庄的。他对城里人也不满,其背后是他同样融入不了城里,城里人如同未庄人一样抵抗他的加入。对于城里人而言,阿Q同样是一个闯入者。

3
阿Q其实是一个被所有文化抛弃的人,看似能在不同的文化空间游走,但总无法真正进入其中,所有的文化群体也会拒之于他。他是各个世界的边缘人,又遭受着不同文化力量的排斥和挤压。不要说是未庄和城里,即使是他重新回到他那我们无法得知的故乡,故乡也会把他拒之门外的,曾经血浓于水的乡亲,也会不由自主把他当作外人。
离开故乡在外漂泊的人,都与阿Q有着同样的处境。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在可见的未来,依然如此。我们一旦挣脱故乡的怀抱,那么注定将是永远的漂泊。我们心中有故乡,对故乡怀有深深的眷恋,情真意切地认为我们是永远属于故乡的。可是,故乡已经把我们除名,最多只把我们看作曾经是故乡的一员。漂泊者,注定是孤独的。阿Q是孤独的,所有离开乡村,离开自己成长家园的人们,都是孤独的。我们回望故乡,在梦中亲近故乡的山水庄稼,以文字的方式回到故乡,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怀念。我们试图以这样的形式从现实中脱身,想象着与故乡拥抱。这是与现实角斗的方法。
阿Q 深知自己的处境,但没有选择在虚幻中回到故乡,而是总想加入到某一个圈子中,让自己可以安身立命,逃离四面受敌的煎熬。所有与阿Q一样的漂泊者,都有这样的冲动和实在的行为。进一步说,这大概是人类共有的生存状态。小一些说,我们探头探脑地窥视这世上的一个又一个圈子,想尽一切办法企图成为某个圈子的圈中人。往大处说,文化与文化之间总是闯入与防守的关系,彼此又具有双重角色,既想坚守自身的文化生命,又想闯入他者文化的空间。
阿Q这种力图想进入某一文化空间的欲望,赵太爷是清楚的。阿Q在城里得了一些衣物回到未庄后,赵太爷想向他买些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 赵太爷抓住了阿Q的软肋,在未庄说外面,就等于把阿Q纳入到未庄,宣称未庄接受了阿Q。这是我们最为常见的套近乎。
阿Q想参加革命,其实也是想成为某一类文化中的人。他对革命本身并没有兴趣,因而,他根本谈不上是不是革命者,更不用说是不是完全的或真正的革命者。他痛恨革命者,是因为革命者对他产生了威胁,同样是一股挤压他生存的力量。他想当革命者,也只是看到了革命者可以顺利地进入未庄这样的力量。只可惜,对于革命者而言,他同样是个闯入者。对此,他是极不服气的。当他被误当成打劫赵家强盗被抓后,他反复抱怨的就是那帮人没有叫他。就连打家劫舍的都不愿意接受他,这让他十分的恼火和沮丧。这样说来,阿Q是一个被所有世界抛弃的人。
阿Q是个有思想的人。那浸润浓厚哲学品质的“精神胜利法”在被人们讥讽的同时,又被奉为应对生活的葵花宝典,流传至今,还必将延续下去。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
阿Q骨子里还是传统的,生命里沉淀的是本土文化。假洋鬼子,已经披上了西方文化的外衣,是本土文化的背叛者,更是打着西方文化的旗号在本土招摇撞骗的人。所以,他特别痛恨假鬼子。这实际上也增添了他对未庄人的不满,他不管怎么说,还是中国文化的坚守者,可未庄人看不到这一点,对他比对假洋鬼子还看不上眼。在这里,阿Q认为自己与未庄人有着同样的文化性情,而假鬼子是另类人,是未庄真正应该拒绝的人。他忘记了一点,支撑乡村世界的,除了传统文化,血亲也尤为重要。更为准确地说,血亲是最根本的。没有血缘关系,你与未庄文化再相通,未庄人也是不认你的。假洋鬼子再假,他与未庄有着天然的血亲啊。
阿Q的传统思想,爆发出来的力量是惊人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文化因子被激活后,他就做了惊人之举。一直以来,人们总是说阿Q调戏了吴妈。可在我看来,这对阿Q是不公平的。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阿Q跪着对吴妈说:“你嫁给我吧!”那该是一个真诚的求婚者吧。他不对之处,是说了“我和你困觉。”他将婚姻中传宗接代的这一实质过于直接化,且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他没有考虑未庄人的语境,没有学会以最为妥当的方式表白自己。我们可以不认为他勇敢,他错在只是没有以未庄人的言说方式向吴妈求婚,只顾着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了。要我说,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暗地里男盗女娼的人相比,阿Q是诚实的,是透明的。当然,这也恰恰说明,阿Q与未庄人是有区别的。
其实,阿Q内心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只是他的思想不是未庄式的,也非革命者式的。细究起来,阿Q是一个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杂合了许多时代性的甚至是超时代的思想。当然,他这样的文化体是浑浊的,变数太大。从这个意义上说,阿Q映射了当时社会的许多人,可能还指涉了那个时代多种文化的生成、变幻与弥漫。
阿Q虽说是一个外乡人,怀揣的是外来文化,但如果他有强势之力,那么还是可以至少表面上让未庄人接受他的。假洋鬼子是个例证。阿Q有了人家想要的东西,做过小偷了,想革命了,这些都是力量的体现。每到这样的时候,未庄人都会让他三分敬他三分,表现得像一家人似的。
只可惜,阿Q的力量是渺小的,不足对未庄产生大的影响,只能是如石子一样在未庄这条河溅起一些小小的水花。无论是一种新生力量还是一种外来文化,如果像阿Q这样的软弱无力,那么其命运终将会与阿Q一样。
未庄是一个有着自身文化、相对封闭的世界,就如一个圆一样。圆,是地理性的,更是文化性的。《说文》说,圆,全也。《吕览审时》说,圆乃丰满也。《康熙字典》说,圆即圆满、周全、完备等之意。圆性品质,是中国乡村的文化核心,进而也是中国文化的肌理。阿Q的进入,破坏了这圆的完整性,那么Q就极具象征意味。一个O因为他的闯入,便成了Q。阿Q就是O上的那一撇,闯入了,但没有完全的进入。阿Q肉身的离开,就像将Q上的那一小撇抽去一样。只是,曾经受过干扰的未庄再也不可能回复到昔日的宁静与周圆。阿Q的肉身是没有这样的力量的,真正波动未庄的是作为文化体的阿Q。遭受了外来文化侵蚀的未庄,再也不可能是以前的那个未庄。因而,阿Q最后的那个圆总是无法再画圆画合缝了。当然,何止是未庄,未庄只是一个缩影,一个代表而已。
未庄,当是未来的村庄吧。
当我们认同阿Q是一个闯入者,未庄不只是一个村庄时,《阿Q正传》的内涵应当更为饱满。
如此一来,《阿Q正传》的象征意味,不由得不令我们震撼。
【作者简介】北乔, 江苏东台人,作家、诗人、文学评论家。曾从军25年,立1次二等功9次三等功。从事10年摄影后,1996年初渐转向散文小说创作、文学批评和美术批评。2017年5月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临潭的潭》、长篇小说《当兵》、系列散文《天下兵们》和文学评论专著《约会小说》等12部,曾获多个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等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