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石能言”话洪范
周和平

时光犹如悠悠江河,绵绵不尽,不舍昼夜,从古流到今。虽静默无声,却波澜壮阔,在历史的岩石上留下难以湮灭的印痕:《春秋》、《汉书》、《史记》、《资治通鉴》……这些鸿篇巨制所记载的无一不是国家大事、朝野巨子。而散落在广袤时空的未被收录到历史经典的其他文化史料呢?虽浩如烟海,却往往为漫漫岁月所侵蚀、掩埋,甚至遗忘,酿成许许多多千古憾事。
“岁月失语,惟石能言”。站在贺兰山岩画前,作家冯骥才发出上述感慨之言。这里的“石”指的是文化遗产,这句话的意思是,光阴荏苒,岁月无声,只有文化遗产才能告诉我们鲜活的历史。
己亥初秋,有幸随山东省散文学会采风团参加“齐鲁泉乡”洪范池镇第三届泉水节活动。承蒙该镇退休文化站长万肇平老师导游,大家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信步在古老村落之内,饱餐齐鲁泉乡乡土文化盛宴。众多的摩崖石刻、明清碑刻、拓片,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历史悠久、文化璀璨、才俊辈出的洪范;形态各异的石质泉池、泉眼、水渠,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泉水肆恣、喷珠溅玉的洪范;东峪南崖古村的石井、石屋、石墙、石板路、石城门,甚至铺路石、垫脚石,告诉我们一个文化积淀厚重,民风淳朴的洪范。
“岁月失语,惟石能言”,洪范之行使我实实在在感受到了“石” 的魅力。
珍品荟萃的洪范摩崖石刻中,当属北齐高僧僧安道一的“大空王佛”最为珍贵。石刻位于洪范池镇张海村西的二股山上,刻制于河清元年,至今已有1500余年的历史。北周时期,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二武灭佛”之难,竹卷多毁。僧众们痛定思痛,认为“缣竹易销,皮纸易焚,刻在高山,永留不灭”——这就是一时之间全国各地涌现出规模不等的摩崖刻经的历史背景。而僧安道一则是当时主要刻经书法大家,其榜书石刻大字不仅是研究佛教文化发展演变的重要文物,更是古代书法艺术的稀世珍品。
由此可知,洞悉“岁月失语,惟石能言”真谛的始作俑者,绝非冯骥才老先生,而是僧安道一等热衷石刻、石刻造像的历代僧侣、贺兰山岩画以及远古岩画、史前岩画的作者们。
绵绵岁月中的风吹日曝雨淋即所谓天灾,足以湮灭曾经灿烂的优秀历史文化遗存,就更遑论“二武灭佛”之类的人祸了。正因为有了类似“大空王佛”的摩崖石刻,祖祖辈辈方得以从中了解佛教文化的存在与发展,领略古代书法的艺术魅力。
历史总会有惊人的相似,早在“二武灭佛600余年之前,曾有秦始皇“焚书坑儒”; “二武灭佛”300多年之后,时至唐朝中叶,又发生了“武宗灭佛”。僧安道一等的预期得到验证,“大空王佛”等宝贵文化遗存由于地处深山峡谷、悬崖峭壁,因此躲过一劫。
“二武灭佛”1400多年之后,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运动“犹如摧枯拉朽,荡涤一切污泥浊水”(当时语)。由于相同的原因,“大空王佛”等摩崖石刻再次安然无恙。而规模相对较小、易于破坏的无数珍贵碑刻、造像,就没有如此幸运了。

在当时全国四大观(北京白云观、济南长春观、邹县长青观、洪范南天观)之一的云翠山南天观,我看到了“云翠山天观记碑”——西透龙碑。该碑正面记载了南天观建观经过,背面为《全真教宗派之图》,碑记出自大学士李谦之手,又有全真宗谱相佐,对于深化研究全真教乃至道教史具有及其重要的价值。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破四旧”运动中,该碑被红卫兵拉倒,断为三截。幸亏一位老石匠及时发现,将其偷偷埋藏起来,使之有幸得以保存,“文化大革命”以后,此碑被当地文化部门精心拼接,重新树立,并加金属、玻璃罩加以保护。如今,它雍容华贵,犹如深沉的智者,向游人无声所说着全真教、南天观。
于林坐落在洪范镇政府驻地北1.5公里处,是隆庆二年(1568年)进士、后任翰林院编修、资政大夫、礼部尚书、太子少保兼东阁大学士于慎行(1545——1607)的墓地。作为明万历、泰昌、天启三代帝王师的于慎行,去世后备极哀荣。其敕建陵园占地4公顷。有牌坊两座,一曰“帝赐玄卢”,一曰“责难陈善”,皆系万历皇帝御书。陵园正门外有高大石狮一对,林中有华表两座。牌坊、华表上雕刻的花草、人物、攀龙附凤、飞禽走兽,皆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甬道两旁,石虎、石羊、石马、石人等,翁仲相对,无不精雕细琢,形态逼真。陵墓中心——落棺亭四周,古木参天,尽显庄严肃穆气象。几十棵万历皇帝所赐白皮松,通体雪白,亭亭玉立。十通记载于氏政声、道德、文章的高大石碑,祭祀用的石桌、石台,掩映在绿荫中。
可惜,这都是“文化大革命”之前的景象。“文化大革命”中,于慎行墓葬、所有石碑、石像等,皆被红卫兵破坏;全部石刻被破为石料,用来建“文革桥”、垒水渠。当仅存的于慎行夫妇墓志铭也将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于慎行第十九代孙于庆坤急中生智,请当时的洪范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高长齐,在墓志铭背面书写毛主席语录,然后整块垒到桥上,使之得以完整保存。上世纪90年代重修桥时,墓志铭再次面临砸为石块厄运,被曾任民办教师的村民保护,运到乡政府,现保存在洪范池龙王庙廊檐下。
目前,洪范镇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发掘旅游资源,全方位打造泉水名镇、历史文化大镇,于慎行故居将得以重修,于慎行纪念馆也有望建立,于林已经部分恢复原貌。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于慎行夫妇墓志铭一定会回归本位,适得其所,重新与游人见面
万物有灵,草木含情。当一块普通的石头化蛹为蝶,成为石刻、石雕的时候,它就被赋予了崭新的生命。在其漫长的一生中,它或为历史巨人,或为时代弃儿,间或角色互换,命运莫测。而那位埋藏南天观西透龙碑的老石匠、保护于慎行夫妇墓志铭的于氏第十九代孙于庆坤、在墓志铭上书写毛主席语录的时任洪范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高长齐、劝说村民不将墓志铭砸碎的曾任民办教师,以及其他为保护文化遗存做出贡献的人士,真的是功德无量,善莫大焉。他们具有朴素的文化良知,自觉不自觉的意识到文化遗产承载着历史记忆与传统文化,承载着民族精神。其存在推动着文化的交流与传播,满足人类对文化多样性的需求。
被精心雕琢而成为石刻、石雕不啻石王国的阳春白雪,而经历过粗加工或未经加工以自然形态为人们所用的石块,也当仁不让,向人们诉说着一段段历史。在洪范池镇南崖古村,我看到了许许多多这样的石。
南崖村地处洪范镇东南面的大寨山下的东扈峪中,因为春秋时期古扈国遗址所在地,又称东扈峪村。2014年,列入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是济南市第二个中国传统村落,;2015年,被评为山东省第三批文物保护单位。行走在绵长幽深的石巷中,仿佛穿越时光隧道,拜谒曾经耕读在斯的一代代先民;踏过由密密匝匝碎石铺就的石板路,每一处古老建筑、每一块石头都在讲述一个个故事。

独特的石质文昌阁与石质城门连体而建,历经劫难而风采依旧保存完好——在诉说世世代代对文化的重视;古朴的石质立交桥在方便交通的同时,又正对戏台,给老人们看戏提供方便——在诉说人们的勤劳、智慧与孝道;一段段石板路由村中违反村规民约的人所修,因此而长短不一、风格迥异——在诉说这里历来民风淳朴,先民治村有道。
高家街、万家街、崔家街、十余条古巷、二十眼石井、高家祠堂、武举楼、关帝庙、佛爷庙、古宅、石屋……林林总总,无一不在诉说姓氏流变、家族兴衰、励志故事。在这狼溪河支流最上游扈泉溪畔,有孔子七十二贤人之一 ——高柴踏青的足迹,有武举人骑马射箭的身影,更有一代代南崖先民辛勤耕耘的行踪剪影,晨昏诵读的天籁之音。
南崖古村已经列入政府保护计划,将以原汁原味的形态,继续向人们讲述它的过往。
云翠山阴,山坳西壁下端,有一幽深莫测天然溶洞,这便是闻名遐迩的扈泉。原有一巨石堵塞洞口,泉水遇阻,抛物线状喷射而出,形成巨大彩虹。浪花翻滚,跌入石潭,声震数里之外。扈泉右侧石壁之上,“扈泉涌碧”四个朱红大字,是扈泉盛景的绝佳描述。它与洪范池、书院泉、日月泉一并列入2004年4月2日公布的济南新七十二名泉。
洪范境内现有水库20座,泉水36处,形成了由15处泉水组成的洪范池泉群,这就是“齐鲁泉乡”的由来。泉群中最为出名的9处泉水称为洪范九泉,具体是哪九泉有多种说法,老《东阿县志》说是:洪范池、姜女池、书院泉、扈泉、墨池泉、长沟泉、白雁泉、拔箭泉、丁泉 ;新《平阴县志》说是:洪范池、书院泉、扈泉、墨池泉、狼泉、白雁泉、拔箭泉、丁泉、长沟泉。
“清泉石上流”是“齐鲁泉乡”美景的真实写照,也道出了泉对石的依存关系。洪范池、墨泉、书院泉等,都有考究的石质泉池。构成泉池的巨大石块,见证泉水枯荣,世间沧桑。扈泉等却系天然石窟,或娓娓而谈,或惊天动地,总是在倾诉,不管有无知音。
日前,齐鲁大地降下200年一遇的特大暴雨,洪范的三十六泉一定开泉了。东流泉的袖珍版“都江堰”在诉说,洪范池畔的曲水流觞在诉说……
洪范的历史文化遗存,承载着洪范的历史记忆,有着历史的厚重感,静静地诉说着风雨跌宕的过去、精彩绝伦的历史文化。著名学者余秋雨在其著作《文化苦旅》中写道:“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正在于它是一千多年来的层层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多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多年的生命,一千多年来始终血脉畅通,呼吸匀停,这是何等壮观的生命啊”。
洪范的历史文化遗存又何尝不是这样!
全国41636个乡镇级行政区,有哪几个乡镇历史上出过帝王之师?有记载的恐怕屈指可数,而洪范却出了一位“三代帝王师”!济南市有145个街办,平均每两个街办拥有有一个七十二名泉,而洪范得天独厚,占据了四席,是平均数的八倍!还有那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朝出世天下闻的南崖古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