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娘(短篇小说)
张 军
(一)

五十年前,在我的老家,十里八村的乡亲,谁不认识我的玉珍干娘呢?就是那个整天拖根木棍,四乡讨饭的疯婆娘。我出生后身体多病孱弱,家里人怕养不活,不仅给我取了个狗蛋的小名,还让我认玉珍做了干娘。
也不知谁先喊起来的,周围村里的乡亲都叫她傻珍,时间长了,也少有人想起她的真名实姓。每当她来到我们村,一群孩子拿着枝条跟在她身后哄闹,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喊“傻珍,傻珍”,她不回头亦不阻止,任一帮孩子在身边闹腾,乱蓬蓬头发让风随意吹开,像树上的老鸹窝,也不知多少日子未曾洗过,身上一股酸臭的味儿。一帮孩子闹够了喊够了,也许见她并无反应,甚觉无趣,回头发现了人群中的我,便转移目标“狗蛋,她是你干娘,快叫娘!”,我胀红了脸“她是你亲娘,不是我干娘”。
急匆匆跑回家,见傻珍一手拿看玉米饼子,一手端着碗在喝玉米粥,爹娘在一旁和她有一搭没一搭拉呱,我见状大声喊道“傻珍,你不要来我家,我不认你这个干娘。你走,你走……”,爹厉声呵斥“狗蛋,不许闹,也不许你喊傻珍,她是你干娘,你要尊重她”。看到爹急声厉色的样子,又偷偷瞥一眼娘,正在朝我摇手,我狠狠剜了一眼衣衫褴褛的傻珍,她看我的眼神里包含着一种母性慈爱的温柔,我翻了翻眼极不情愿的闭上了嘴。
晚上吃罢饭,正欲出去找小伙伴,爹叫住了我:“狗蛋,坐下。我给你说说你干娘的事”。“她有什么好说的,一个讨饭的疯子,我不想有这个干娘,小亮他们整天笑话我,丢死人了!”我小声嘟囔着。
“八九岁的人了,不要只听人家说什么,我给你讲完她的事,你就明白以后该怎么做”。
马玉珍是十里外马庄人,在县里上中学时比爹高两级。在学校,马玉珍是个活泼开朗,爱好文艺的姑娘,高中的时候和城里一个男同学相好,两个人一毕业就告诉两家大人,要结为夫妻和和美美的生活一辈子。可谁承想,马玉珍的老爹坚决不同意,原因很简单,玉珍的哥哥马玉强二十八九了,因为稍有点残疾再说马家也并不富裕,所以一直找不上媳妇,这可是玉珍爹娘的一块大心病,儿子没媳妇,那马家岂不断了后,人烟人烟,一代代不是图个传承有人吗?怎么办呢?正在马家爹娘犯愁之际,王媒婆罕见地上了门。原来,陈庄有个叫陈大壮的,也是快三十了还没寻上个媳妇,他有个妹妹叫大红,愿意替哥哥换个媳妇“我一琢磨,这不正好合你们家的事吗”,王媒婆一拍大腿“所以我寻思着来给你家说说”。马玉珍的爹点头不迭,而玉珍娘虽然心里舍不得,可为了光棍儿子,又有什么法子。
两家商订好日子同时迎娶新人,两家门前各自张灯结彩,迎亲的马车披红挂绸,两个村的乡亲们忙前忙后地张罗着。陈庄这边一切顺当,陈大红利利索索上了马家的车,而陈家迎亲的队伍在马庄却接不上新娘,鞭炮放了一挂又一挂,铜锣敲了一遍又一遍,可马玉珍却迟迟也不愿上陈家的车。
这些天来,马玉珍天天以泪洗面,她想想奋争她想反抗,她想逃出马庄,但家里人看得死死的,连上个茅房娘都守在外边,生怕玉珍爬墙头跑了。爹沉着脸告诉她这事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为了延续马家的香火,为了她哥哥能娶上媳妇,她这个当妹妹的必须同意换亲这事。娘常常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慰玉珍“孩啊,女人谁不想找个如意的人儿,可这不是为了你哥吗?再说陈大壮不缺胳膊不缺腿,模样也还周正,你还图啥。我和你爹当年都没见过面,这一辈子不也这样过来了”。
马玉珍明白,也清楚娘讲的这些道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给哥换个媳妇,哥这一辈子恐怕也成不了家,老马家也就从此断了香火,作为爹娘的女儿,作为大哥的小妹,她应该认下这个命,但玉珍的心里,始终放不下她的初恋,那个情投意合的恋人。人这一生最难忘的就是初恋,青年男女情窦初开,那时的感情最真挚最醇厚,即使可能因各种原因而未能生活在一起,但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会留在一生的记忆里,永不消散。这些日子里,马玉珍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权衡,如果她要想跑,有的是机会,家里那人把高的矮墙根本挡不住她,可她走之后,爹娘和哥呢?不消说爹娘生气,哥恐怕也受不了,这些天他知道自己即将娶亲,脸上乐开了花,整天刮胡子照镜子,收拾得周身利索,如果因为自己的出逃,而使得哥打一辈子光棍,她会于心不安。
犹豫间就到了今夜,院外催促的锣声又一遍响起,咣咣咣,嚓嚓嚓,这清脆的锣音响在马玉珍耳边,犹似天上的惊雷,一声声炸碎了玉珍的心,眼泪扑簌簌滴在了陪嫁的被褥上。爹在门外连声催促,娘在一旁扯起?子,陪着闺女掉泪。女人最能明白女人的心,何况这是她心头掉下来的肉,她知道此刻的玉珍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她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的闺女,可问题是,不委屈玉珍,儿子又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马家绝了后?
“妮,娘的好闺女,到了现在你认了吧。你不肯出门,那边迎亲的车也不会往回走,你难道就忍心看着你哥打一辈子光棍?难道你忍心看着咱老马家绝了后?玉珍,我的孩子,娘知道你心里苦,不愿嫁给陈大壮,可妮啊,这就是你的命啊,谁让你生在马家做了爹娘的闺女,这天下的女人,谁不是这样的命呢?”
“娘”马玉珍扑到娘的怀中,娘儿俩抱头痛哭,好一阵儿,玉珍仿佛下定了决心,伸手擦着娘眼角的泪,玉珍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娘的脸,娘老了,满脸皱纹堆积成一道道褶子,“娘,我嫁!”。那一刻,她像一个慷慨赴死的壮士,脸上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宾客散去,陈大壮醉醺醺跨入洞房。马玉珍坐在炕头上,脸上很平静,从这件事订下之后,她心乱如麻,一直理不出个头绪。今天今夜此时,面对着一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她反而平静下来。她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陈大壮,男人眼睛里射出来一道欲望的光,她明白也清楚,下一刻将要面对什么,既然已经决定和他结婚,不可避免要和他同床共枕,男人,不都是这样吗?最先想得到女人的身体,从这一点看,人和野兽也没什么分别。
“嘿嘿,你真好看”,陈大壮上来要亲马玉珍,一股混和着酒精烟草的臭气,熏的玉珍直向上呕,她别过头,努力地躲开,但陈大壮一下把她扑在炕上,顺手解她衣服上的钮扣,玉珍下意识的推开他的手。 陈大壮疯了一样,又去解她的腰带,玉珍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可一个弱女子怎么敌得上一个冲动的男人,最终…………
马玉珍闭上眼睛,一颗眼泪无声地滑落。在学校与大刚相好三年,两个人至多拉拉手,偶尔头挨着头,玉珍能闻到大刚身上清爽的香皂味,她喜欢干干净净文文绉绉的大刚,而现在压在他身上的这个男人浑身臭味,可能自生下来就没刷过牙,一张臭嘴还直往她脸上凑,她摇着头尽量不让他亲自己的脸。陈大壮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使劲折腾着玉珍,身下的玉珍僵硬的像根木头,只是紧闭双眼不停地流泪,终于,陈大壮大吼一声,似是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玉珍白皙的身上。不一会儿,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起身推开马玉珍,当看到布单子上有一洼洇红的血迹时,陈大壮松了口气“都说你县上有个相好,还以为会是个二手货,嘿嘿,现在看还是个大闺女”,他猥琐的盯着玉珍略显潮红的脸。那一夜,陈大壮积攒了多年对女人的渴望,统统发泄在玉珍身上。有那么一霎那,玉珍感觉压在身上的是她日思夜想的恋人,迷迷糊糊间不由自主喊出了大刚的名字,陈大壮听得真真地,他扬起手扇了玉珍两个耳光“贱货,让老子睡着,还想着那个小白脸,你就是个贱货!”。
婚后几个月,大红怀了孕,而马玉珍的肚子什么动静也没有。陈大壮越来越变态,晚上换着花样折磨玉珍,发泄完了还骂骂咧咧“一个不下崽的骡子,娶了你算我倒了霉,要是生不出孩子,我们老陈家就断了香火!”,玉珍忍不住反驳两句,他摁住不分轻重就打她,玉珍紧闭着嘴,她不想喊叫,怕街坊四邻听了笑话。
时间不因马玉珍的痛苦生活而停止,它一如既往的前行。转眼间结婚一年多了,大红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玉珍和陈大壮回马庄吃面。娘看到日益憔悴的玉珍,人前娘俩没说什么,娘拉着她的手去了偏房“妮,你给娘说实话,大壮是不是对你不好”。玉珍笑笑“娘,他对我好着呢,您放心,我一切都好”,看到哥哥和大红相敬如宾,生活的幸福美满,有了孙子,爹娘脸上也洋溢开久违的笑容,这一刻,玉珍感到所有的付出都值!
这一天,陈大壮喝得酩酊大醉,回到陈庄家里已是掌灯时分。两个人躺在炕上,开始沉默着谁也不开口,屋里充斥看陈大柱呼出的酒气,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一种压抑的气氛。停了会儿,陈大壮像是想起了什么,坐起来靠在炕头:“看看我妹妹,给你家生了孩子续了香火。可你呢?老子也没少费了劲,你的肚子却不争气,莫说怀个男孩,丫头片子也怀不上一个,还整天耷拉个脸,给谁脸色看?X你娘的,心里还想那个小白脸吧,我告诉你,马玉珍,你现在是我陈大壮的女人,不允许你心里装别人”。
“不怀孕也不一定就是我的问题,也可能你身体有毛病。我既然已经与你结婚,就是决心跟你过一辈子。是,我曾经谈过恋爱,但那都是在与你结婚之前的事,你不要老提这件事”,玉珍也坐起来“陈大壮,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结婚之后我做错了什么,你一不高兴非打即骂,我是人不是牲畜,有做人的尊严,你尊重过我吗?你拿我当你什么人?”。
“X你娘,你个贱货还犟嘴,老子打死你这头母骡子”陈大壮耍起了酒疯,一把扯过玉珍的头发就打,玉珍无助地趴在炕上,紧紧地咬住嘴唇,鲜血渗出浸满了牙缝,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
打够了打累了,陈大壮端起三屉桌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半缸子,看着蜷缩在床头的马玉珍,猛地扑上去脱她的衣服“来,伺候伺候老子”。马玉珍死命的蹬他,不让他靠近,陈大壮伸手拽住她的腿,一把扯烂了玉珍的裤子,这时侯,眼里噙着泪的马玉珍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暗夜里是那么凄厉,陈大壮看着反常的玉珍,一时愣在那儿,只见马玉珍光着下身冲出了院子,大声地喊着:“大刚,大刚,你在哪儿?”。那凄惨的叫声传遍了村子,马玉珍从此疯了。
陈大壮一家见马玉珍疯成那样,更加不拿她当人看,剩下一口就给她点吃,剩不下就任其饿着,也不肯出钱给她治病。马玉珍经常跑出来,街坊们见她可怜,时不时塞一口吃食给她,玉珍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地活着。
玉珍爹娘想领回女儿给她治病,陈大壮却不同意,说马玉珍是他妹妹换来的,要领走可以,必须把大红还有孩子送回来,无奈玉珍爹娘只能偷偷的照顾疯了的马玉珍。又过了一年,陈大壮有次喝得大醉,不小心摔到深沟里,后脑勺恰巧碰到一块尖石上当场死了。陈家人越发嫌弃马玉珍,认为她是扫帚星,妨夫的命。
说来也怪,自陈大壮死后,马玉珍好像病轻了,再不会撕烂了衣服到处跑,她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初始玉珍爹娘商议接她回家,可大红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认为是马玉珍妨死了她哥,这样不祥的人留在家里,指不定妨谁呢。马玉珍从此流浪在四里八乡的村子,饿了就讨口饭吃,困了找个柴禾垛蜷缩着睡。
每次她来到我家,爹总是客客气气打盆水,让她先洗把脸,然后盛好饭让玉珍坐到桌前吃,娘一开始还不高兴,问爹是不是看上了傻珍,爹叹口气说“玉珍够可怜的了,咱们尽可能照顾她一下,怎么能存别的歪心思。再说我和她一个学校念过书,应喊她一声学姐。这么一个可怜人,你还吃什么干醋?”,再后来爹又让我认下了这个干娘,还说别人说的那些都是迷信,不能相信。
当年爹只是简单给我讲了一些大概,长大后我才详细地了解到这个悲惨的故事。
从那一天开始,我对傻干娘的态度渐渐变了,虽然不会喊她一声干娘,但再也不会跟那帮孩子一起哄闹。
(二)

时间像日夜流淌的小河,奔腾不息的河水游向了遥远的地方,苦难岁月随着一去不回的流水消失在看不见的空间里。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分田到各家各户,除了上交国家和集体外,剩下的都归农民自己,这极大的调动起广大农民种粮的积极性。农村由此开始了建国以来第一次大的发展,整个农村面貌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期间,我已经是地区师专一名即将毕业的学生,面临着毕业分配,不出所料的话应该分回老家县城教书。
村里和乡亲们凑钱,送玉 珍娘去精神病院住了半年,经过医生们精心治疗,玉珍娘恢复了健康。她出院后不久,我娘从中牵线,玉珍娘嫁给了我同村的三大爷,三大爷爹妈过世的早,一直也找不到媳妇,如今娶了小他七八岁的玉珍,乐得合不拢嘴。虽说她从前有病,但出院之后和常人无异,再稍微一收拾,三十四五的她丰韵十足。两人结婚后一年,生下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取个小名唤作拴柱,玉珍娘脸上经常挂着幸福的笑容。
幸福的日子里,时间变得不再漫长。
三大爷本名李守义,是我本家,他有一个手艺,走村串户给人家阉猪。那个年代农村院里谁家不养两头猪呢,除却年底可以卖了换一把整钱,沤了粪又可以给庄稼施肥,一举两得的事。往往集上买回小猪崽,适时找人把它阉割,就为了让小猪不再春心骚动,一心一意吃食长肉,这样出栏的猪,膘肥肉厚肉质上佳。
几亩地的责任田,玉珍娘一个人忙活,三大爷仍旧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各个村吆喝阉猪,每次能收个三块两块的钱,碰上心肠好的人家还能管他顿午饭,收入也真是不错,比一个上班的工人挣得还多。
拴柱出生的那一年秋天,两个人盖起了三间新房,一家三口生活在窗明几净的环境里,时常会看到玉珍娘抱着憨乎乎的拴柱,在院里哼着快乐的小曲,十几年前那个爱说爱笑,活泼开朗的马玉珍重又复活。
我分到县里中学教书,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年轻老师,每个星期回老家,爹娘总是让我提点东西去看望一下玉珍娘。“你玉珍娘如今终于脱离了苦海,过上了正常人日子。那些年她可是没少受了罪,也是一个命苦的人,和你三大爷成家后,才算熬出了头”,娘现在待玉珍娘像是亲姐妹,女人的心都是水做的,见不得一点悲凉的事,如今撮合成这门婚事,见玉珍娘终于有了个着落,心里也是欢喜安慰的。
栓柱两岁多了,摇摇晃晃满大街乱跑,看上去和别的孩子一样,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栓柱好像有点不大对劲,这么大了嘴里含含混混说不出一句话。玉珍娘早就发现这孩子有点不正常,但在心里还是自我安慰,也许栓柱发育慢呢,可如今栓柱两岁多了,智力明显不如同时期出生的孩子,她这才慌了神,和三大爷一起去县医院给孩子做检查。
中午等待结果的时间,我和爱人陪他们一家三口去外面小酒馆吃了顿饭,看到玉珍娘焦急万分的样子,我的心中暗暗有一丝不祥的感觉。下午我特地请了假,陪同他们一同去医院取结果,诊断书上赫然有一行字:该患儿为智障儿童。
我不知道如何劝慰他俩,只能无语地望着愁眉苦脸的干娘,还有她怀中那个傻乎乎的小孩。玉珍娘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呆滞的眼神空洞洞望着栓柱,那种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是一种无助的绝望。
他俩从始踏上了漫漫的求医路,县城,地区,省城各家医院一 一跑过,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但最终的结果仍是不尽人意,这两年栓柱的个子长高了,但智力仿佛停滞在两岁左右,再不发育。
三大爷两年间仿佛老了十岁,原来滴酒不沾的他开始酗酒,人们经常看见阉猪回来的他,骑辆自行车在大路上东拐西游,好像才学骑车的人,怎么也握不稳车把。玉珍干娘也变得越发沉默,走在街上碰到有乡邻打招呼,她似乎没有听见一样,自顾埋着头想心事,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眼里只有那个心智永远长不大的儿子。
秋季的一个星期天,我赶回老家。爹说“你玉珍娘最近一段时间,几乎足不出院,整天守着个栓柱自言自语,怕她会犯了从前的病。你三大爷也像丢了魂似的,整天喝得晕晕乎乎,走在路上太不安全了。你去看望一下,安慰安慰你玉珍娘。唉,但愿不要再出什么事”。
院子中,栓柱蹲在地下抓一把泥土玩,玉珍娘坐在门前杌子上,痴痴地望着无忧无虑的儿子。秋天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远远看上去像沐浴在佛光下的一尊雕像。我苦命的玉珍娘,命运像一直在捉弄着她,命运又为什么如此的不公平?见我进院,她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去望向栓柱,她的眼她的心她生命的全部,已经完全和儿子拴在了一起。我张了张嘴,想说几句劝慰的话,但始终没有说出口,就这样陪着玉珍娘,站在秋天的阳光下,看着满院子乱跑的栓柱。
怕发生的事情往往都会发生,时间不长,三大爷酒后撞上了一辆疾驶的汽车,当场人就咽了气。
我急匆匆赶回村里,我怕玉珍娘本已不堪重负的心再边承受不住这个打击,我怕她会旧病复发,重又疯疯癫癫。
出乎我的意料,葬礼上玉珍娘出奇的平静,她紧紧搂着小栓柱,一滴泪也没有,仿佛三大爷是她生命中不相干的过客,从没有在她心中停留。
那一个晚上,我和娘住在她家,娘不停地说着劝慰的话“珍儿,你要难受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这现在家里也没有外人,承辉是你干儿子,我是你亲姐妹,不要憋在心里,那样会更难受。人呀,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命,本义哥就是这么个寿限……”。
“你不用劝我,也不用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栓拄还小又是这么个状况,我要有点啥事,这孩子可怎么活?”玉珍娘语气平静地有点吓人。
一旁的我看着灯影下的玉珍娘,猛然发现她一头青丝仿佛一夜间冒出了一茬白发,眼角细细的皱纹更深了,无情的岁月在这张不再年轻的脸上刻下了抹不去的痕迹,生活,又一次未曾饶过这个饱经磨难的女人。
这一年春节,我把爹娘接到城中过年,因为我刚出生的女儿还未满月,怕在乡下受到风寒,城里房子有暖汽,一家老少住在暖和的房子里,享受天伦之乐。初一的下午,老家发小红亮敲开了门,一脸的焦急,我一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就在上午,也不知谁家调皮孩子,塞给栓柱一个开山用的雷管,傻乎乎的小栓柱如获至宝,用一根火柴点燃……村里乡亲把他拉到县医院,此刻正在手术室抢救。
当我和爹娘赶到医院时,栓柱还在抢救中,玉珍娘一个人坐在走廊冰冷的椅子上,嘴唇哆哆嗦嗦,眼角噙着浑浊的泪水,乡亲们三三两两围拢着,纷纷说些宽心的话。
我一步走上前去,蹲在玉珍娘面前,她一把搂住了我,眼泪哗哗的流,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淌到我的脸上,那无声的抽噎,似在控诉着不公平的命运。我一动也不动,任由她紧紧的搂着…………
栓柱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左手四个手指被炸断截去。出院后我留玉珍娘在城里住一段日子,但她执意不肯,带着栓柱回了村里。爹娘放心不下玉珍娘,也随即回了老家,以便早晚照看一下。
花开花落间春天挪动着脚步,转眼满坡的麦子黄了,村里的人们开始进入忙碌的麦收夏种,玉珍娘日夜不停地在几亩地里忙活。刚播种玉米需要浇水,这一天早晨,浇地回家的玉珍娘,发现屋里的栓柱不见了,她心里还非常纳闷,临走时锁好了门,他从哪儿溜走的呢?定睛细看,原来小栓柱打开窗户跳出了屋子,如今不知跑到村中哪个角落去玩。玉珍娘慌乱四处打问寻找,但忙忙碌碌的人们谁也没注意过这个小孩。大家帮忙分头到附近村里寻找,到傍晚的时候,在村北苇子湾里发现了溺水而亡的栓柱。
命运像一条无情的皮鞭,又一次狠狠地抽在了玉珍娘身上。
我娘在栓柱死后,搬去和玉珍娘住了一起,以防她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她家的几亩地我爹捎带着耕种,乡亲们也纷纷帮忙,遇到了这样的事,乡邻们也不忍心袖手旁观,谁家没有个三灾六难呢?
柱柱死后十几天的一个午后,我娘回家拿几件替换衣物,等她赶回玉珍娘家,玉珍娘已经上了吊。
我那可悲可怜的玉珍娘啊,短短几十年人生,她已经受够了这世间的一切,她牵挂着另一个世界的小栓柱,所以追到另一个地方继续照看儿子。
从那以后的清明,回家祭祖的我都不会忘记给玉珍娘烧些纸钱,祈盼她在那边的世界再不受这些折磨,祈盼幼小的栓柱恢复了健康茁壮成长。
今天又是清明,为防止发生山火,全社会提倡文明祭奠′,对此我是赞同的。
一束白色百合花敬献给爷爷奶奶,寄托后人的追思;一束鲜红的玫瑰献给我的玉珍娘,这个曾经向往美好爱情的女人,恐怕一生中也未曾收到过男人送的鲜花,但我知道,她的心中,曾经非常非常渴望收到这么一束花。
我的玉珍娘,来世你还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吗?但愿那一世的你,变了模样换另一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