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得到表扬的孩子》 作者:朱百强
三(2)班的李雨欣在上学的路上捡到了十元钱,五(1)班的吴瑞生在校园打扫卫生时捡到五十元钱,他们都缴了公。希望大家能以他们为榜样,做守纪诚信的好学生。星期一早晨,建国路小学照例举行了隆重的升国旗仪式,校长站在高高飘扬的国旗下,鲜艳的红旗把他映衬得红光满面,格外精神。校长的话音刚落,下面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五(1)班的同学纷纷在队伍里用目光搜寻胖墩吴瑞生,向他行注目礼,似乎身边出现了大英雄。吴瑞生却好像对校长的表扬早已习惯,昂起了头在望天,东方,一轮朝阳正在冉冉升起。
石小岗推了站在旁边的吴瑞生一把说:你运气真好,咋总能捡到钱?下次让我捡吧。吴瑞生的大脑袋扭动了一下,好像有些不大愿意。他说:钱让我碰上了,我怎么能不捡?
拾到钱物缴公能受表扬,石小岗打上学就知道。来到建国路小学读书后,学校对此更重视,常常是学生拾到钱物缴了公,不但班主任老师表扬,还利用升国旗的时机在全校师生面前公开表扬。光吴瑞生就受到过三次表扬。
上午第二节是语文课,班主任李老师又把吴瑞生表扬了一回。李老师说:这是我们班的光荣,大家要向吴瑞生同学学习,为我们班增光添彩。对于接踵而至的表扬,吴瑞生似乎有些接受不了,他拿课本挡住了脸,仿佛不愿意让同学们看见自己;但是,他愈是用课本遮挡,同学们愈是望他。几十双眼睛一齐望,目光齐刷刷投到吴瑞生的课本上,似乎要穿透课本,看看受了表扬后吴瑞生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脸皮是薄还是厚,是红色还是黄色。
下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呼啦一下涌出教室,走出校门,就各自散去了。吴瑞生走出校门就钻进了一辆小轿车,后面的同学起哄喊“大奔”“大奔”! “大奔” 是吴瑞生的绰号,因为他坐的是他爸爸乘坐的奔驰小轿车。
石小岗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在校门口起哄,他背着书包径直回了家。
石小岗的家在一个老旧小区里。小区锈迹斑斑的铁栅门破烂不堪,靠在长草的砖墙上,似乎不靠着墙,它就会倒下来。楼房只有六层,墙是青砖垒成的。院子里生长着杨树、法桐等,垃圾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空地的铁丝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床单、衣裳,万国旗似的。爸爸领着石小岗和奶奶上到二楼,打开一个屋门说,到了,便将身上的铺盖先放在屋里的床上,走出门接过奶奶背的包,这才把石小岗拉进了门。整个房子有五十多平方米,进门是厨房,里面是客厅,卧室很小,放下一张床,几乎就没有地方了。奶奶里里外外打量了一番说,这就行了。一个月房租多钱?爸爸说:人家要二百元,我磨了半天,最后磨到了一百八十元。
在石小岗的心目中似乎没有妈妈这个概念,只有爸爸和奶奶。石小岗是和奶奶在一起长大的。每当他听到小伙伴叫妈妈的时候,他就要回家问奶奶要妈妈,奶奶都会说,你妈妈给你挣钱去了。这样的话,石小岗听过不下一百回了。让他想不通的是,妈妈挣钱怎么就挣个没完没了,她总要回一趟家呀。对于奶奶给出的这个答案,石小岗是不满意的,他又问:妈妈到哪儿给我挣钱去了?奶奶说:妈妈到城市给你挣钱去了。他问城市在哪儿?奶奶手指着门前面的大山说:城市在山的那一面,可热闹、可好看哪!石小岗的眸子里充满了期待。有了确切的目标,每当思念妈妈的时候,石小岗就站在自家门前的大槐树下眺望大山,大山碧绿碧绿的,一眼望不到头,山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儿,轻风拂面,花儿摇头晃脑,好像在说:你妈妈在哪儿,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他又仰起脸望天,天空湛蓝透亮,头顶忽然掠过一群鸟儿,那些鸟儿在他的面前盘旋着飞翔,叽叽喳喳,似乎在说:我去给你妈妈带信,我去给你妈妈带信!然而,鸟儿不知带了多少回信,石小岗的妈妈还是没回家。
以后的日子里,石小岗常常看见爸爸从城里打工回家,就和奶奶在屋子里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不高,生怕被人听见似的。若碰见石小岗推门进屋,就干脆抿紧了嘴不说了。石小岗从奶奶和爸爸的表情上判断,说话的内容一定与自己有关,与自己的妈妈有关。秋天里的一个晌午,石小岗放学回家,又听到奶奶和爸爸在里屋说话,他屏声静气贴着门听,听奶奶叹了口气说,照你这么说,赵小兰是找不着了。爸爸说:不是找不着,她是在故意躲避,不打算跟我了。奶奶说:她不愿意跟你了,也该见见她儿子呀,这个没良心的赵小兰。接下来屋子里唉声叹气。打那以后,石小岗在爸爸跟前再不提妈妈了,他猜想,一定是爸爸伤了妈妈的心,妈妈才不喜欢爸爸了。
找不着妈妈,在城里打工的爸爸也很少回家了。好不容易等到有一天,石小岗看见爸爸回家了,像往常一样想撒个娇,就往爸爸怀里钻,问妈妈啥时回家?爸爸推了他一把说,外面玩去。石小岗再纠缠,爸爸呵斥他,说去不去,滚!石小岗没想到爸爸不喜欢他了,被爸爸一推就推倒在地,他抹着眼泪哇哇哭起来。这下奶奶不依了,一边把孙子拉起来搂在怀里,一边责骂爸爸,你自己没本事,拿孩子撒什么气,有能耐把你媳妇找回来。不料爸爸却不受骂,他像发怒的狮子一样,红着双眼说:赵小兰不回家咋能怨我,只怨咱家穷,买不下房买不下车。爸爸和奶奶吵翻了天,把脸盆从屋子摔到了院子,又出门去了,半年多再没回三岔村。
暑假过后,爸爸回家却忽然提出要带奶奶和石小岗去周原市,说要让儿子去城里读书。石小岗欢呼雀跃。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城市在遥远的地方,而妈妈就在城市里,他去了城市没准能见到妈妈。然而,进入城市一年多了,石小岗每天在大街上行走,碰见年轻漂亮的女人都要多瞅两眼,他相信妈妈一定十分漂亮,似乎一疏忽漂亮妈妈就会和他擦肩而过,似乎城市能给他一个惊喜,但他却总是失望。
那天上午,石小岗“腾腾腾”上了楼梯,却发现租住的房门关着,他推了推,推不开,知道奶奶一定又出去了。来到城里后,奶奶在租住的房子里待不住,闲下来老是往外面跑,她不去商场不逛公园,去得最多的而是菜市场。她常提着买回来的蒜苗、西红柿发牢骚,今天菜又涨价了,这城里住不起啊!要是在山里,光家门前种的菜就够咱吃了。于是,奶奶每天就等下午去市场买收摊菜,因为那时候菜便宜。可现在是午饭时间,奶奶能去哪儿?石小岗用脖子上吊的钥匙开了门,打开电饭锅,看见锅里焖着米饭,炒勺里有白菜炒肉,他就自己盛了碗米饭,铲了菜吃起来。吃过了饭,奶奶还没有回家,石小岗洗刷了自己的饭碗,就锁了门去学校了。在大街上,他却看见了奶奶,佝偻着身子的奶奶背了个蛇皮袋子正从一棵树下经过,他张嘴喊“奶奶、奶奶”,奶奶似乎没有听见,用衣袖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转身走进了一个小巷子,只留给他一个沉重的背影和雪白的后脑勺。
这天下午放学后,石小岗走出校门,看见吴瑞生站在马路边望来往的汽车,脸上显出焦急的表情。随后,吴瑞生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手机搭在耳朵边不满地说:爸,车怎么还没来?什么,你忙着谈生意,不接我了,那我怎么回家?坐公交车,我知道怎么坐?一位留小辫子的女同学用指头在脸上刮了一下,羞吴瑞生说:连公交车都不会坐,小少爷,不害臊。同学们轰地笑了起来。吴瑞生倒似乎不感到害臊,他嬉皮笑脸地说:我就让我老爸开车接我,他不接我,我晚上就不回家。
石小岗跟几个同学往家走,在路上,同学们议论起吴瑞生,一个同学说,吴瑞生他爸爸当老板,家中特有钱,吴瑞生衣兜里有个钱包,钱包里装有一沓百元大钞哩。上次吴瑞生过生日,请同学们吃饭、唱歌,一次花了五百元连眼都不眨。一个说:吴瑞生常去网吧打游戏,上课打瞌睡,不交作业,老师从来不敢批评他。留小分头的同学说:你们知道吴瑞生为啥总能拾钱?那些钱都是他自己的。他还说,他受老师一次表扬,他爸爸脸上特有光,能奖他二百块钱。
同学们哈哈笑起来。
石小岗没有笑,他忽然想哭,想大声哭。因为他身上最多只装过十元零花钱,还不是一个整张,而是一元、两元和五角的票子。也可以说,他若用这些钱买了吃的,他就没钱买学习用品了,就不能上学了。
石小岗回到家里,奶奶还是不在家,他想奶奶一定又到菜市场去了。于是,石小岗便像往常一样,从书包里掏出书和本子写作业。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奶奶回家了,她肩上背了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进了门,把袋子“嗵”地给地上一扔,用胳膊擦了把额头的汗珠说:今天碰到便宜菜了。见奶奶满脸喜悦,石小岗也禁不住高兴起来,他帮奶奶从袋子里取出了茄子、南瓜、辣椒等,还唱起了歌儿。
吃过晚饭,石小岗打开电视要看,奶奶把电视关了。奶奶说:早睡早起,明天你还要上学哩。石小岗撒娇说:奶奶,我把今天的作业写完了,让我看一会儿吧,就一会儿。石小岗要去摸电视的按钮,把电视重新打开。这是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是爸爸花三十块钱从旧货市场上买来的。平时只有石小岗打开电视看,把按钮按来按去,调出一个不冒雪花的频道。正在洗手的奶奶从水池跟前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奶奶说:看电视好比抽大烟,容易上瘾误大事。你的主要任务是学习。石小岗赌气地噘着厚嘴唇,“腾” 地一屁股坐在钢丝床上,从书包里抽出语文书拿在手中,哗啦啦翻过去扔到了一边。
吴瑞生又拾钱了,又在国旗下受到了校长的表扬。这次石小岗没受到鼓舞,相反受到了打击,有些不服气。他觉得,如果同学们都拿自己的钱买表扬,表扬就没有意思了。他用鄙夷的目光望着吴瑞生,目光里的吴瑞生变成了乌龟。
夜里,石小岗躺在钢丝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透过窗户,他看见不远处高楼上发出霓虹灯的光芒,光芒在夜空中朦朦胧胧,诗一般美丽,但离他似乎很遥远。他想爸爸,不知道爸爸在什么地方;想没有任何印象的妈妈,不知道妈妈会不会想他。他耳边只有沉重的鼾声,那是奶奶发出来的,起初他有些不习惯奶奶打鼾,后来习惯了,若没有奶奶的鼾声,他反倒睡不着觉了。他又想起校长站在红旗下表扬吴瑞生讲的话,心想吴瑞生能捡到钱受表扬,我为什么不能?他也要受一次表扬,让奶奶脸上有光,得到爸爸的奖赏。因为他们家好久没有过笑声了。
这天上午放学后,趁着奶奶没在家,石小岗没有先吃饭,而是关了门,从身上卸下书包,走进里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他记得奶奶常常把缴过水费、电费、物业管理费和卫生费,红的蓝的绿的发票放在抽屉里,买菜取钱也是拉开抽屉取的,钱一定就在抽屉里。可是,石小岗拉开抽屉,看见里面只有一些横七竖八的发票,奶奶的发卡,缝补衣裳用的针线、顶针等小零碎,翻了一下,发票下面有钱,只是一毛、两毛、五毛的纸币,连一元面值的纸币都没有。奶奶会把钱藏在哪儿呢?他有些好奇,有些急迫,手脚有些慌乱,心里也像揣了个小兔子咚咚跳了起来。忽然,他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双手把奶奶的枕头抱起放在一边,揭起了用家织布缝的褥子,看见褥子下面压着一卷儿红纸币。他知道,这是奶奶藏钱的老方法,在山里的时候,他见过奶奶把爸爸递上去的一沓钱就压在褥子下面。
又一个星期来到了。星期一早晨,校长站在国旗下特别表扬了石小岗。说五一班的石小岗在上学的路上捡到了一百元钱,第一时间交给了老师。校长号召大家向拾金不昩的石小岗学习。受到校长的点名表扬,石小岗激动得浑身哆嗦,两手捏着白衬衣的下摆,抿着嘴忙低下了头,苹果似的脸红得比他胸前的红领巾还红,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站在人群里,他一定会大喊起来,但他没有喊,因为同学们都给他投来了钦慕的目光。他愿意接受这些目光。
一连几天,石小岗沉浸在因拾钱受校长表扬的亢奋中。他发现,同学们忽然对自己态度好了,热情多了,甚至有些同学还主动接近他,和他交朋友。李雨欣上学也来他家约他一块走;骄傲的吴瑞生还请他吃了一回三明治。似乎他和城里的学生一样了,他们再也不嫌他是山里娃了,穿廉价的衣服了。
一天下午,石小岗放学一路唱着歌回到家,却发现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菜市场,正坐在客厅里的钢丝床上发愣。他一连叫了几声奶奶,奶奶也没有反应,奶奶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扑进奶奶怀里问:奶奶,怎么了?奶奶抚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说:我把钱丢了。石小岗睁大眼睛问:你怎么装的,怎么弄丢的?奶奶说:我把二百元钱压在头顶的褥子下面,想着天凉了,去给你买一身牛仔服,你不是说穿牛仔服帅气吗,可一看少了一百元钱。我以为咱家招贼了,看门锁好着,想着是不是自己把钱分开放了,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后来想,可能是该死的老鼠把钱拉走了。在老家时,老鼠就咬过我放的钱,可瞅来瞅去,屋里没有老鼠呀,如果有老鼠,它不吃案板上的剩饭,为啥端端要拉钱?那钱是奶奶捡了两个月破烂攒下的,是给我孙儿买新衣裳的钱啊!这该千刀万剐的老鼠!奶奶说着说着抹起了老泪。石小岗这才知道那二百元钱的来路,才知道奶奶早出晚归在干什么。他想,都是自己要得到表扬,让奶奶伤心成了这样。他陡然感到自己变成了老鼠。他知道,老鼠是害人的动物,是不招人喜欢的。他“哇”地哭了起来。奶奶问他为什么哭,他不说,只是哭,哭得呜呜的,奶奶怎么给他擦眼泪也擦不完。
作者朱百强,笔名关村,陕西眉县人,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1989年6月,朱百强的小说处女作《冬冬的暑假》在由著名作家刘庆邦主编的《中国煤炭报》副刊发表。随后,他发表不少煤矿题材小说,被评论界誉为“刘庆邦的忠实弟子”。30年来,朱百强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陕西日报》《延安文学》《阳光》《橄榄绿》《延河》《陕西文学》《西安晚报》《厦门文学》《牡丹》等各类报刊发表小说、散文60余万字。其中小说《王家村有个王幸福》被改编为秦腔现代戏。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作品获各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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