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姥 姥
作者:杜先锋
姥姥走了近半个世纪了。那时,我还未成年。
虽然年代己经久远,也没有留下什么影像,但是,姥姥的音容笑貌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记忆中,姥姥没有享过福。每当想起她,心头便涌动三种滋味:温暖、凄婉、心痛。
姥姥本是大家闺秀,她一生经历了两次婚姻。
初嫁时,姥爷已是民国的一个省辖市的重要官员,算得上青年才俊,且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那时的姥姥过着少奶奶的日子,雉头狐腋,画卵雕薪,养尊处优。
但是,好时光不多。母亲六岁时,姥爷暴病身亡。关于姥爷的死,至今十里八乡还流传着一个神奇的故事。那天早上起床,姥爷家里突然间爬来了无数条金蛇,墙上、树上、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姥爷也不害怕,就站在堂屋门口对着那群蛇念叨:“你们先去吧”。接着,用文明棍儿拨开一条道去了厕所。出来时,群蛇已没了踪影。回到屋里,姥爷就坐进椅子睡着了,此后再也没有醒来。
听老人们说,姥爷不是凡人,姥姥命薄,受用不起姥爷的福份。从那以后,姥姥的日子开始走下坡。
几年后,从太姥爷之命,姥姥改嫁了。男方是一个大户人家。不料,祸不单行,再婚丈夫体弱多病,未生得一儿半女,40岁刚过便英年早逝。从此,姥姥再次过上了守寡的日子。
从我记事起,姥姥的苦便与我家的难一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我们家仅凭父亲一人挣工分分粮食,孩子多,僧多粥少,经常等不及新口粮下来就断炊了。于是,很多时候,母亲就差我到姥姥家求援。姥姥一个人过日子,口粮能养活自己。她手巧,家庭破落后,为了谋生,很快学会了缝皮大袄、纺棉花、织布等手艺,也能挣些钱粮。为了接济我家,姥姥常常不分昼夜地揽活做活。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那年月,没钱串门,亲戚都不走动,朋友圈小得可怜,了了几个祖家和几户邻居,出不得远门啊!好在姥姥家离我们家不远,步行不久就到了,不用花钱。那时,尚不满十岁的我,每当接到母亲交待的任务都很快活,尽管十多里跋涉,尽管夏日日头暴晒,冬天寒风侵肌,我都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而每次来姥姥家,姥姥总要给我包地瓜小麦混合面的饺子。姥姥紧着我吃,她自己却一个人啃着地瓜面窝头。每当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姥姥的脸上总是露出惬意的神情。但更多的时候是凄然。
饱餐后,姥姥就将地瓜干、鲜地瓜、高梁米以及给人做活挣的煎饼、胡萝卜、青萝卜等粮蔬,凡是能充饥的,一股脑儿整合在两个大包里,然后用绳子捆结实,引出一个节扣。最后,她拿出一根扁担,一头挂一个,举到我肩上挑着。
我回家时,要路经一个大水库。水库的狭窄处有一座大桥,桥上没有护栏,桥面也很低,水库满漕时库水几乎要漫过桥面。冬天风大,库水被风卷起的浪花溅到桥面,常常把路面弄得泥泞不堪,走在桥上须十分小心,一不留神会滑落到水库里去。姥姥不放心我。于是,她就颠着小脚,颤颤巍巍地,一直把我送过大桥,少不了千叮咛万嘱咐,“累了就歇会,路上别贪玩,天黑前要到家……”常记得,那时,我在前面走,姥姥一直跟在身后,不停地叮嘱着我。有时,过了桥走出大老远了,回头看看,姥姥那瘦弱的身影还在寒风中伫立着。
那年代,家家都穷 ,但我家尤其穷。有一年大旱欠收,一开春家里就揭不开锅了,国家救济粮也不济事。无奈,又踏上了去姥姥家的路。
那天到达姥姥家时,发现她家的大门紧锁着。从邻居那里得知,姥姥去外村讨饭了。听说这个消息后,我心头不禁一震——难道姥姥也……
已是中午时刻。冷、饿。牵挂、想念姥姥……
倚在门上,盼姥姥归来,不久,又困又乏的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已在姥姥怀里。姥姥紧紧地抱着我,眼里噙着泪花儿。是的,姥姥也断炊了,为了糊口,更为我一大家子积攒点口粮,靠着一双小脚,拄着拐棍,走村串户,摇摇晃晃地跋涉了十几里,一老天讨来了半小篮吃的。
看看怀里饥寒交迫的外孙,想想自己满腹的苦水,姥姥一定是哀怨到了极点,姥姥迁怒了,骂女婿没本事,骂闺女不节俭,害得孩子们遭罪,害得她老牵肠挂心。火气很大,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吓哭了,姥姥见吓着了我,用力地搂着我,抚摸着我的头,擦着我的眼泪,恨自己无回天之力,后来,她转怒为悲,竟然放声痛哭起来。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穷人家的冬天最难熬。吃的愁,穿的更愁。母亲是奶奶带大的独苗孙女,真真切切的掌上明珠,捧在手心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溺爱,娇养,比当代的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老人舍不得教学做家务,针线活更是未得历练。因为这个原因,那时,有时天气已经很冷了,别人家的孩子都穿上了棉衣,我们弟兄还是单衣单裤,在放学队伍里特别打眼,冷得瑟瑟发抖,倍受煎熬。姥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所以,每年一入秋,她老就早早的将全家人的破旧棉衣、棉裤、被子、褥子,一股脑地打成捆,颤颤巍巍地挑回她家。然后,是拆洗、缝补、替换新布料、添加新棉花,日以继夜地裁,夜以继日地缝。渴了喝碗稀粥,饿了就咸菜嚼地瓜面煎饼,丝毫不敢怠慢,只为赶在天冷之前缝完这一大堆衣物,让孩儿的家不再寒冷。
我始终觉得,爱是人类最大的善良,更是人生最大的力量。而亲情的爱才是最纯真和永恒的。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相信姥姥并不懂得孜孜不倦、乐此不疲、累并快乐着这些时髦的字眼。但细细品味一下,她那三寸金莲,她那瘦弱的腰板,能够像蚂蚁一样担起数倍于自身的负荷,像蜜蜂一样不知疲惫的劳作,像蜗牛一样背着沉重的包袱,步履维艰地前行,应该是凭着这等善良,这股力量,这份亲情。
是的,姥姥慈悲为怀,与人善良。她信奉基督教,虔诚地祈祷,虔诚地行善积德,左邻右舍,前街后巷,谁家有急事她都会跑在前头,解危济难。然而,这些一丝也没有使她的命运得以好起来。
因为是地主婆,也因为信宗教搞“封建迷信”,那年代,姥姥被罚扫街改造,带高帽子游街,挨大会批斗,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折磨。
在一次批斗会上,姥姥被造反派从高高的会台上一脚踹到台下,头重重地摔到地上,人晕死过去。有好心人见状不顾一切地冲到姥姥身边,实施掐人中、做人工呼吸等抢救手段足足5分钟姥姥才醒了过来。姥姥居无定所,屡次被搬迁,住过祠堂,宅过庙宇,最后在生产队牛棚东侧一间10㎡的土屋里度过了惨淡的余生。
姥姥排行老二,共姊妹四个,少女时期曾是村里有名的4朵金花。姥姥的姊妹,有的嫁了官宦门第,有的嫁了乡绅大户。大姨姥姥嫁得最远,姨姥爷是大连的生意人。大姨姥姥可怜姥姥孤苦伶仃,生活无着,决定带姥姥去大连定居。而姥姥纠结多时,终究舍不得我们一大家子,没有成行。
听母亲说,我五个月就没奶吃了,小时候体弱多病。一岁那年冬天得了一场大病,昏迷不醒,气息奄奄。家里人发现没了生命体征,知道活不了了,就简单把我包了一下,准备扔到村头的乱葬岗去。
该是我福大命大造化大吧,姥姥赶来了。她从父亲手里夺下我,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对父亲说:“不能扔,孩子还有脉跳”。
姥姥亲手把我抱回家后,就解开大棉袄,将我揣在里面,并跪在墙上的一幅画像前,一遍一遍地祷告,主啊,救救我的孩子吧。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我竟奇迹般地发出了哭声。姥姥捡回了我的命!
不知是否这个缘分,那时,我和姥姥最亲。每次姥姥来我家,我都一直黏着她,寸步不离。姥姥要回家时,我又哭着闹着不让她走。一次,姥姥见我哭的可怜,便给母亲说,“我带他去玩几天吧”。
我当然乐得跟着姥姥去她家。一路上,姥姥紧紧地牵着我的手,生怕走丢了似的,累了就背我一程。记得那天姥姥心情不错,一路上哼唱着一些我似懂非懂的儿歌。后来,我竟然趴在姥姥的背上睡着了。
和姥姥在一起的时光,是我儿时最甜蜜、最幸福的记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姥姥的不幸,家庭的苦难,使我比一般人家的孩子超前地关心起家庭的命运,替大人忧愁,也常恨自己无力拯救面前的艰难困境。常常一个人心情凝重地思考,什么时候才能长成男子汉,身体强壮,本领超人,创造很多财富?让姥姥吃上肉饺子,穿上皮袄皮裤,住上大瓦房,骑自行车带着她去赶庙会,喝绿豆丸子汤……
意恐等自己长大后却没了姥姥,失去报孝机会,我十分担心也很小心地问道,一个人最多能活多少岁?姥姥答,90多吧。于是,心里泛起一阵欣慰,到那时我早已是七尺男儿了。
终于挨到了初中毕业,无资格被推荐上高中,身材依然瘦弱单薄的我于是就加入了农业生产行列。
因为担不起重活,就顶生产队的任务到战天斗地学大寨工地当民夫。虽然苦点累点,我干得很用心很卖力,很受领导和同事喜欢,干石匠活仅半年功夫就获得“杜师傅“”之殊荣。
因父亲是读书人,家里藏书很多,受其影响,也如饥似渴地读书,很多繁体字印刷的书藉,如《三国演义》、《水浒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都啃过多遍,很有点文化功底,算得上喝过墨水的人。闲暇之余便写点诗歌、散文、新闻稿件,送到《战报》编辑组,很快变成油印品,传发至工地上的各连、各营、各大队及全公社各个角落。于是,渐渐的,我有了一些名气,不久就被提拔为政工宣传员。
年少轻狂,那时,对于谦虚和低调没有一点概念,刹那间,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色彩了,只觉得祖坟上要冒青烟了,只觉得孝敬姥姥的本事萌芽了,别提有多么兴奋了。我在想,倘若姥姥得知了我的进步,一定会比我还高兴,一定会觉得苦日子有头了,幸福生活快要来到了。
可是,姥姥终究没有等到我报答她。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工地值班。大约10点左右,一阵急促的铃声把我引进指挥部,走到电话机跟前。
是父亲在姥姥村里打来的电话:“你姥姥快不行了,快回来见一面吧!”。
父亲的话像一声闷雷在我的脑海炸开。拿着电话,我久久地呆立着,听不见朔风吹,看不见漫天雪,感受不到刺骨的寒冷,那一刻,我神情恍惚,一片茫然。
姥姥其实没什么大病,是因为夜里感冒发烧,身边无人照料,喝不上水,烧的愈发严重,致脏器损伤,昏迷休克,体能耗尽……
我们到了,姥姥走了。走得突然,走得凄凉。带着她的善良,带着她的牵挂。
子欲养而亲不在。姥姥的去世,使我所有的卧薪尝胆、自强不息、厉兵秣马、发奋努力,以图报孝的豪情梦想化为泡影。按姥姥人能活90岁的说法,姥姥至少欠了我20年的陪伴时光,留给我们极度的悲伤,留给我们无限的眷恋,留给我们深深的遗憾……
想想姥姥走的那天,似乎也有一些不寻常的现象。当时,大家正围在奄奄一息的姥姥身边啜泣,院里的柴垛忽然莫名地熊熊燃烧起来。左邻右舍急忙赶来救火。火救了多时,姥姥的眼也睁了多时。火灭了,姥姥的眼就永远地闭上了。我向来不相信那些宿命的东西,然而在那一刻,也觉得有些茫然了。或许姥姥已修行到位,或许姥姥已忏悔赎罪得道,或许姥姥已在上帝恩典的光环下享福贵呢。念及此,我的心情便得到些许的慰藉。
愿姥姥在天堂里不再贫穷,不再痛苦、不再孤独!
(完,字数4200字)
作者:杜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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