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老家(小小说)
张 军

风微凉,月半圆。一只鸟在月影里轻盈地飞了起来,掠过那片浩浩荡荡的芦苇丛,白色的芦花在夜风中摇曳,那只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渐渐消失在芦花深处。
巧静在身边猛地滑了下去,志强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抓不住她的手,眼看着巧静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下去,她的眼䝼里非但没有一丝惊慌,反而流露出一种温柔的神情……
“巧静”志强大喊一声在梦中醒来,浑身湿淋淋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志强,做恶梦了吗?”身旁的巧静伸过胳膊抱住了志强。
“没事,做了个梦”志强坐起身“你睡吧,我出去站一会儿”。
“那我睡了,你起来干什么?明天还要早起。要是出去你披件衣裳,别着了凉”巧静翻了个身朝向里侧。
志强推开门,走到二楼阳台坐到藤椅上,摸出一支烟点着。
那年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么一个有月的夜,那时村南的小河中还长着无边无际的芦苇丛,皎洁的月光下,芦花飘飘拂拂舞动在风里。就在那个晚上就在芦苇丛前,他和巧静坐在石堤上,他试探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巧静娇羞的靠在他胸前,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她低垂着眼脸,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美丽的眸子,一丝淡淡的幽香散发在空气中,他的心跳的厉害,她的脸热的发烫……
志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闻着满院菊花飘来的香,望着夜色中静谧的村庄,鸡不叫狗也睡了,只有一弯银色月亮,涂抺着村里的房屋树木,望上去整个村子像浮在一汪起伏的水中。村前的小河十几年前成了一条季节性河流,一年当中仅有几个月能听到河水哗哗的流动,剩余的日子裸露着河床,淘沙遗留的坑一个接着一个,河底高低不平满目疮痍,像衰老的母亲脸上堆起了皱纹。有几年,河水泛着黄色泡沫,那是上游化工厂排泄的污水,不见了小鱼小虾,枯萎了片片芦苇,整个村子弥漫着刺鼻的气味。近来国家大力整治,加大环境保护力度,小河的水渐趋恢复到原来的清澈,鱼儿游虾儿跳,岸边又渐次冒出了一小片一小片的芦苇丛。
志强和巧静从小一起长大,小学又是五年同桌,那时男女同学都在课桌上划上三八线,谁也不准越线。他俩的课桌从未划过线,志强任由巧静侵占着大半个桌子,他喜欢看巧静妈妈为她缝制的小碎花书包,喜欢看她的铅笔盒,那上面有一个三打白骨精的图案,他喜欢闻她使用的香橡皮,那种香味志强到现在还能依稀地闻见……
明天是星期天,儿子请了几个同事来帮忙搬家,他们一家和乡邻们一样,陆陆续续搬离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搬到政府盖好的新小区,这个老村被规化成了商业区,一个存在了几百年的村庄将在地图上永久地抺去。
志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一楼卧室爸爸的鼾声正响,老俩口一定睡的正熟。志强轻轻带上门,走出院外,月色洒在寂静的街上,整个村子都睡熟了,沉浸在香甜的梦中。顺着街向东走,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魏家楼前,这是一座建于清乾隆年间的旧式砖楼,相传魏家祖上在外经商发了大财,回到老家广置田产,并盖起这座高楼,青砖灰瓦飞檐斗拱,还有东西厢房,一色的青砖到顶,看上去气势非凡。村里的老人说,这楼下有一条暗道,通向村外的某个僻静地方,这是魏家防战乱来时,为一家人预备的逃生之路。到底有没有这么一条暗道,村里人向来众说纷纭,解放后魏家财产充公,东西厢房成了大队部,高楼当作仓库,有胆大的年轻人曾进入地下室,摸遍四壁也没有寻到暗道口,出来后直说传言不真,而上一辈的老人对此却坚信不疑,还说日本鬼子来的那年,魏家老小携带金银财宝,就是通过这条暗道逃出了村子,投向了南方亲戚家,从那时就再没回来。
志强上小学时,大队部早搬了家。魏家楼的东西厢房作了小学一年级教室,他和巧静分在一年级一班,教室在东厢房。小楼整天锁着门,从门缝里往里面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还散发出一股陈年腐朽的气味。夏天有一次下大雨,课间同学们挤在教室门口,有一条胳膊粗赤红色大蛇盘在砖楼青石阶上,嗞嗞地吐着长信子,吓得巧静紧拉住志强的手,闭上眼睛再不敢看一眼。
前一段时间,来了几个文保部门的人,老楼内外转了几圈,临了对村里人讲,这座楼虽然有一定年代,但不具有文物价值,没有保存的意义。或许他们说的有一定道理,这样的建筑在中国太过普通,的确没有什么文物价值,但魏家大院魏家楼,却是这个村子几百年来的标志性建筑,也是这个村引以为傲的一座建筑。自魏家楼建成之日起,周围几十里的村庄二百年从未曾有超过它的建筑。村里的老人们常讲,远来的客人不一定知道我们村名,但在十数里外一定看得见魏家楼的影子。周围四里八乡的百姓,常常拿魏家楼激励自己教育后代:好好干,等将来咱家也盖一座楼!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逐渐富裕起来的乡民才陆续有人盖起简易楼房,是那种楼梯在外上下两层叠加而起的房子,而且远运没有魏家楼那么讲究,木楼梯设在室内,木扶栏旋转而上,客厅,卧室,书房依次功能齐全,类似于现代流行的别墅。如果说魏家楼是一个逐渐没落下去的老绅士,身姿虽不复当年挺拨,但风度依然余威不减,相比起这些新楼,如一只凤凰立在鸡群。
当年志强和巧静结婚后,他们先是赶集卖服装,后到镇上开了一家饭店,饭店生意兴隆,他俩又擅于经营,收入相当可观。儿子十五岁那年,他俩决定翻修旧宅,并且意见相当统一,建一座超过魏家楼的现代式建筑,成为这个村子里的新时代标志性建筑。他们的新楼高有三层,复古式飞檐,下面还有一个超大的地下室,整座楼参照别墅设计,室内影院,书房设在三楼,还有一个大露台,风和日丽的天气,可以泡上一壶茶,看日出日落,听风声鸟声;二楼是他俩口和儿子的卧室,还有两个带浴室的卫生间,一楼大卧室归父母住,客厅客房厨房餐厅一应俱全。原本设想再拼上几年,就回到村里,种种菜养养花,儿子结婚有了孩子抱抱孙子,与父母儿孙四世同堂,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之乐。他愿意住在村里,终日与乡邻相处,相互熟悉的像一家人,这种氛围在城里小区不可能存在,听说城中有些新小区,对门住户都不知道姓什么,哪像在村里,互相知根知底,有什么事吱一声,对方会比办自家事还要上心。
如今这旧楼还有他们的乡村别墅随着老村一起,将很快被毫不留情地夷为平地,表面上倒下的是一座楼一个村庄,实际上在志强的心里,倒下的是这个古老乡村的一座丰碑,散去的是这个古老乡村的一缕魂。最近几个白天,他一直拿着相机拍了村东拍村西,拍了小河拍老楼,他知道自已留不下一间房,但是他想留住关于这个古老乡村的记忆,给后人留下一段影像,让后世的孩子知道他们的根就在这里,就在他所拍摄的镜头里……
继续向前走,就到了村中心那棵老槐树下。这是一棵植于明代的古槐。永乐年间村上的祖先们从山西迁来,种下了这棵槐树,人们便以这棵树为中心,建房垒院安家落户。六百年来子嗣旺盛,村庄逐渐扩展,由原来二十几户不足百人的小村落,发展到如今七八百户几千人的大村庄。志强又摸出一支烟,点着火放在树下石案上,烟头在案子上明明灭灭,闪烁不定,志强心潮起伏如这明灭的烟头。

有一年,村里拓宽街道,这棵古槐正好碍事,当年的村支书大手一挥,挪走。挖掘机开到树下,却突然熄火,怎么弄也无法启动,村里的老人纷纷围拢,一个个振振有词“这是老祖宗亲手栽下的树,几百年已成了仙,它是咱们村的老根,它是咱们村的魂啊!”,“动不得动不得,你看这机器也吓的打不着。动了这棵树,坏了咱们村的风水呀!”,“人挪活树挪死,老年间的话差不了,万一栽不活……”。村里几个八九十岁的太爷搬了凳子围在树下“要挪树,先从我们这帮老骨头身上碾过去!”。路,拐了个小弯,树,依然在那儿!
志强虽然不相信树已成仙,但心中和村上大多数人一样,不想看到这棵树被挪走。少年时,他经常爬上粗大的老树,掏过鸟蛋捉过小鸟,夏秋树叶茂盛,撑开的树冠如一把巨大的伞,树下坐满了乘凉的人,老人们拉着家常,孩子们做着游戏。他还会捋一些槐叶,妈妈把叶子晾干,熬粥时撒上一把,小米汤喝出一嘴的清香。
十年前全县古树大普查,林业局来人测量拍照,最后在树上钉上铭牌。如此一来树就有了身份,村里在树下围上栏杆,更有迷信的老人为老树系上红绸,设上香案,逢年过节或有个什么事,总来树下祷告一番。村庄拆迁决议下来后,志强专门跑了一趟县里相关部门,询问规划后的商业区,这棵老树怎么保护,得到的答复是原地保护,以树为中心,建一个小型休闲广场。听到这个答复,志强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终于能留下一点念想,有这棵古槐在,就还能寻到现在的村庄。
河南岸城里,高楼的霓虹依旧在闪烁,此刻城市也许还没有睡去。志强轻微摇一摇头,如果能让他自己选择,他肯定会选择留在村中住自己的家。虽然久在生意场上,骨子里他还是上学的那个少年,喜欢读书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喜欢沉思,有时他正在发呆,巧静会轻柔地扇一下他的后脑勺“想哪个相好呢?”,其实她知道,那只不过是志强惯有的一个姿态。
风越刮越大,河岸边的芦苇刷啦啦地响,这声音仿佛一首古代的民歌,直白而深情。树下,志强联想到刚才的梦,梦中那一片白花花的芦苇,还有那只飞起的鸟儿。秋凉了,候鸟们纷纷飞向了遥远的南方,春嗳时它们还会再回到这个地方。而他呢,如那只孤飞的鸟,一旦飞到高处,他的灵魂将无处安放,怕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老家,巧静肯定和他一样,还记着那个月夜下的芦苇荡……
志强一步一步向家走,心里默默地记着步数,一千九百八十七步,正好到他家的门前。他不放心他怕数错,又走回树下再走回来,还是一千九百八十七步,掏出手机他在收藏上写下一行字:由明代古槐径直向西一千九百八十七步,每步约六十公分。记住,那儿就是我们原来的老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