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大拿(小小说)
张军

天,渐渐地黑下来。月亮,像个新嫁娘,躲在村东林子边的云彩里,迟迟不肯揭开薄薄的盖头。饭后的村庄嘈杂起来,人们撂下碗筷,三三两两聚集到田玉喜家。后天玉喜的孙子小刚结婚,乡邻们围拢来看有什么事要做。孩子结婚,是他人生中的一桩大事,也是老田家一桩大事,更是全村的一桩大事。现在结婚程序简化,没有了从前的那些繁复讲究,迎来新娘直接去酒店,不像从前,东家借桌椅,西家借盘碗,一桩喜事下来全村人忙活好几天。虽然如今这些事已无须做,但贴个双喜对联,记个帐收个礼钱,买点喜糖喜烟,喜事当天按排个座,总归还要有人做,再说田家庄本来不大,谁家有事大家都帮衬着,多少年己形成习惯,也显得主家人缘好不是?
田玉东坐在椅子里点上一枝烟,烟气袅袅腾腾,缭绕在脸前。老伴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催道“他爸,时候也不早了,咱去大哥家看看,毕竟这是咱们老田家娶孙媳妇,人家四邻街坊都去了,本家本户,去晚了让外人笑话”。“去干啥?也没什么可忙的。不像从前,又要安排席,又要列菜单,还要盘锅灶,现在都有钱了,直接去饭店。我这个厨师去了也没活干,想想这得多花多少冤枉钱,也不知怎么想的,饭店的菜能比我做的好?想当年……”玉东老汉扯开话头说个不停。“行了行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整天把个从前挂在嘴边,也不看看这如今是什么年月?我先去看看,你也快点。”老伴打断了他的话,急匆匆出了门。
玉东老汉掐灭烟,也踱到院中。刚才街坊四邻一通乱,各家养的狗也凑热闹,冲着天上乱叫,惊落了月亮的盖头。此时月亮正在院外的大树上,羞涩地躲在树枝后面。晚上的风吹来一阵凉意,老汉回屋披件夹衫,带上门走出去。他并没有径直去大哥家,而是转到村外,在小路上绕了个弯子。
夜凉了,净坡以后的庄稼地里,新出的麦苗挂着晶莹的露珠,月光下一颗颗晶莹剔透。又是一年秋将过去,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逐渐褪去,也许很快就要披上洁白的婚纱,等待着来年温煦的春风,来拥抱这位冰清玉洁的新娘。
从前,从前啊,老汉想起了从前的日子。小时候家里穷,爹没得早,老娘一个人拉扯他哥四个,难啊!那一年才十二岁的他跟着大哥去了济南。大哥在火车站卸煤,他小干不了这活,大哥求着同村的六叔,把他安插进了一家饭店当伙计。瘦瘦小小的玉东,跑前跑后的忙活,跑瘪了肚子跑细了双腿,眼睁睁看着客人山珍海味,自己也只能咽下口水吃一口剩饭,这他也知足,起码汤汤水水也填饱肚子,不用忍饥挨饿。后厨的胖师傅,每天炒完了菜,自己做个小炒,烫上一壶酒,美滋滋地喝上两盅,玉东眼馋的不行,就寻思也学着做菜,有朝一日能享享胖师傅那样的福。于是他瞅准各种机会往后灶里钻,替师傳递递毛巾扇扇风,洗个炒勺倒杯水。时间一长,胖师傅看出他的心思,说你小子想学炒菜吧,行啊,看你小子还算机灵,我也一天天老了,这技艺总要找个传人,咱爷俩一老一少一胖一瘦倒也搭配,回头我和掌柜的说一句,你就来帮厨吧……

五五年公私合营,师傅退休回了老家。玉东一个人挑起了大梁,几年时间,他已经把师傅的绝活学了个全,还自创花样上了一些新菜品,当时周围提起田师傅,都竖起大拇指说一声菜炒得好。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玉东的大名传回了百十里外的老家县上,传到了田家庄的家家户户耳朵中。老家人娶个媳妇办个喜宴,总是提前和玉东打个招呼,如果赶上他星期天回家,只要有空,他决不推辞。祖祖辈辈生长在这儿,都是光着腚长起来的一帮爷们兄弟,怎么好意思不帮忙呢?那时人们整天咸菜稀饭,能吃上啥好菜?喜宴便是村庄最丰盛的大餐。玉东做菜不但色香味俱佳,更是别出心裁摆弄些花样,这些可都是乡下人从没见过的菜肴。就说那一道糖醋鲤鱼,尾高翘眼圆睁,张着嘴抖着须,玉东再切些黄瓜丝摆成水纹的样子,在鱼头上用青菜杆弯一个拱门,这道菜便有了一个雅称,鲤鱼跳龙门。八凉八热三个汤碗,那是给最尊贵的娘家客人准备的,主桌上客人见菜上齐,照例封一个红包,并邀请玉东席前喝杯酒。玉东撩起围裙擦干净手,走到席前,客人站起来道声辛苦,直夸田师傅好手艺!陪客的村里人忙说,那是那是,咱二哥在济南,专门给大领导做菜,县长也不一定能吃上咱二哥的菜。你们姑娘要不是嫁到我们田家庄,也捞不到这口福。客人恭敬的端起酒,双手捧到玉东面前。喝下客人敬酒那一刻,玉东心里说不出来的舒服,不是为了红包,也不是为了那杯酒,他是觉得终于在兄弟爷们面前长了脸。
后来玉东退了休,回到村里的他俨然成了喜宴上的大拿,人们在订喜日子时总要算计着不要和别家撞了日子,如果这喜宴上吃不上玉东的菜,这家人就在客人面前失了面子,谁不知道田家庄有个田玉东,那可是济南城里有名的大厨。其实玉东自己心里清楚,他只不过是一个小饭馆的掌厨,可乡亲们又有谁去济南上过饭馆呢?后来,村里人的日子越来越好,喜宴上的菜品愈加丰富,加上玉东精心烹饪,田家庄喜宴成了远近闻名的一道招牌。
最近几年村里人响应县上号召,种起了无公害蔬菜大棚,家家户户日子越发兴旺,腰包鼓了腰杆也直了。那一年,西头老朱家在城里工作的儿子,结婚时在镇上包下饭店,全村老少爷们不再里里外外的忙活,随上礼钱直接入席,省了不少麻烦。从那以后,村里人兴起了去饭店办喜宴的风气,老汉也就渐渐被冷落到一旁。
玉东老汉边想边走,一抬头已到了大哥门前,一个人影嗖地窜了出来,差点和玉东撞个满怀。“慌慌张张干什么?”玉东看到出门的正是后天做新郎的小刚“娶媳妇的人了,稳重点。撞坏了我这快八十的老头,你赔得起吗?”“二爷爷,我这正要去找您呢。我爷爷,三爷爷,四爷爷,还有大爷和叔叔们,都等着您呢。”小刚上前想搀扶玉东的胳膊,老汉一甩手“我不老,还用不着你小子这么孝顺!”
玉东老汉大踏步迈进屋里,乡邻们已经散去,八仙桌上摆了一桌子菜。大哥玉喜见他进来,招呼他在西边椅子坐下。“怎么才过来,一家老小就等你了。你来了就全了。来,咱们今天一家人端起这盅酒,先敬咱们田家的老祖宗,上一辈人含辛菇苦把我们养成人,尤其是咱娘,不容易呀!”不愧在煤店干过主任,玉喜老汉发言带有一种领导的口气,大家把盅子里的酒倾倒在地上一点,然后一饮而尽。“再一个后天小刚结婚,也是我们田家的一桩大事,后继有人子息绵延,人一辈子过个啥?就图个人烟旺盛”大家又喝了一盅酒。小辈们纷纷给长辈又满上一盅,玉喜歪过头对着玉东“老二,你没来之前,大家都说好多年没尝尝你的手艺了,你现在七十大几的人,再让你做一大桌菜肯定不行,今天让你做一道菜,鲤鱼跳龙门,怎么样还行吗?等你做好这鱼,咱们喝第三杯!”玉东一听站起身来“没问题大哥,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做一桌菜也不在话下,想当年……”“好了好了,料都给你备好了,大伙等着尝尝你的手艺呢。”
玉东老汉像个出征的战士,整一整衣服,挺一挺腰杆,走向后厨灶下。案板上一条鲤鱼刮鳞剖腹片好已收拾妥当。老汉来到灶前,审视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眼角里隐隐有一丝潮润,似是蒙上一层雾气,模模糊糊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老娘,伸手掸着儿子身上的尘土。孩啊,在外头什么事都要靠自己操心,对师傅要向对爹娘一样,叠被子端尿壶,脏活累活别计较,啥都得干……他又像看见席上客人恭恭敬敬地端着酒。田师傅炒得好口味,咱乡下人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吃上这么好的菜,辛苦您了……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师傅,那个整天醉醺醺的胖老头,一手端着盛满酒的杯子,一手端着那把陪了他一辈子的紫砂壶,笑眯眯地对他说,小子,还颠勺呢,该放下喽。一个年月有一个年月的口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年纪大了,学学我,该享享福了。玉东正欲上前给师傅问安,却看见师傅的影子消失在窗台的灶烟里……
挂上面糊点着火,油在锅内渐渐沸腾,看准火候,玉东老汉提起鱼尾,舀一小勺热油,浇上鱼身,然后顺到炒勺中将鱼弯曲,这是一套他早己熟稔闭上眼睛也不会出半点差错的流程。突然手背上一股灼痛感,却原来是自己不小心溅上了热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自打十五岁学徒期满,玉东从来未曾失过手,今天却……疼痛使他的手颤抖起来。老汉咬咬牙,强忍住这刺痛,坚持着下一个环节。一条鱼盛到盘中,玉东整个人汗淋淋像虚脱了一样,颓然坐到板凳上,有一种悲凉的感觉涌上心头,无边无际蔓延开来。英雄总有迟暮的那一天,不服老不行了,还逞个什么强?孙子都娶媳妇了,人又怎么能不老呢?气力,眼神都已不似从前,刚才熬制糖汁,差点熬过火……

一条翘着尾巴的鲤鱼端上桌,依旧飘着黄瓜丝水纹,依旧有一个玉色的拱门,不过与原来不同的是,鱼嘴中含着一颗圣女果,鱼四周用白菜芯,紫甘蓝作成祥云图案,望上去真像是一条锦鲤游戈在碧色波涛之中,身边环绕着五彩祥云,高昂着头拍打着尾巴,跳上了高高的浪尖飞越了天边的龙门。
这简直是一件非凡的艺术品,而不是人们席间的美味佳肴。刚才厨下的玉东老汉,己下定决心,从此再不碰锅勺,师傳说的对,颠了一辈子勺,是该放下了。所以这是一条玉东老汉精心烹制的鱼,也是作为喜宴大拿的玉东老汉做的最后一道大菜,他的厨师生涯就此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就像即将离开舞台的名角,最后一次上台谢幕,一曲歌罢余音缭绕,往昔己成绝唱,帷幕徐徐闭合……屋内的众人一时呆在那儿,望着似乎还在跳动着的鱼,个个睁大了眼半张开口,谁都不动一下筷子,生怕稍有惊动,这条鱼会腾身一跃,化成一条龙,飞到半虚空中……
这一晚, 玉东老汉喝了不少的酒,喝得有些过了,话有些语无伦次,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该放下喽,该放下喽”。后辈们见他有些醉意,不再为他添酒。老汉望着空空的杯子,两行老泪扑簌簌地淌满了皱褶……孩子们要送他回去,他执拗地不让任何人搀扶,自己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院门。
寂廖的街上,月亮己转到中天,月色越发的温柔,一路上照看着玉东老汉歪歪斜斜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