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棍山药
杨 科
一
阿铭在阳台上点燃了一根烟,心里想着自己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今天是距离他戒烟的第九天,点上烟的那一刻,对他来讲像是一台老旧的机车加满了柴油,干枯的老树又被浇灌了泉水一样。阿铭的耳旁响起了机车呼啸而过疾驰的声音,树木抽枝发芽呲呲生长的声音。在烟雾缭绕中烟头亮着的那点红光,把阿铭心里那乱麻一样的思绪照亮了。
阿铭在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上班,妻子小秋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小秋去年夏天休完产假后恢复上班。阿铭的岳父岳母也都在工作还没退休,夫妻俩上班后没人带娃,阿铭没辙,便把便把千里之外在老家的母亲请了过来。铭妈也乐于照看自己的大孙子,扔下老伴儿和大儿子——阿铭的哥哥,从老家柏香镇来到山东省的省会看孙子。铭妈是位典型的农村妇女,今年虚岁六十五,年轻时候下地干活,累得腰椎间盘突出不说,还落下了腿疼的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需要经常敷些膏药。
阿铭和小秋一直租房,俩人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也适应了租住的狭窄空间。但铭妈过来后,一起住到这种“小牢笼”里,完全伸展不出手脚。每到黄昏时分,铭妈忍不住从十楼的阳台透过窗户往下看,路上车流涌动,人来人往。想起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农家小院,和大多数农村自建房一样,两层楼房,每层都有客厅卧室和厢房,中间的小院再种上黄瓜、茄子、豆角等时令蔬菜,基本上都能自给自足,还是纯天然无污染。想到这里铭妈心里怅然若失,感觉自己在儿子这里的生活像是在住监狱。铭妈长叹了口气,夹杂着无奈与酸楚,随后一瘸一拐到厨房为儿子儿媳准备晚饭。铭妈在儿子儿媳上班的时候看娃,等儿媳回来的时候,可以脱身做饭。六平米的厨房成了铭妈在异乡的战场,买菜烧饭,一日三餐,安排妥当。铭妈洗菜水从来不倒留着洗碗,洗碗也很少放洗洁精,担心洗洁精用得快,用完还得再买。买菜的塑料袋也几乎不扔,留着套垃圾桶上盛垃圾。铭妈打小生活在农村,当了一辈子农民,苦日子过惯了,也过怕了。每一根毛孔都散发着节俭的气息。
阿铭是读完研究生后留在的泉城。目前和小秋一起租的房子八十多平,除下公摊只有六十来平,这算是面积较大的了,两室一厅,小夫妻和铭妈各住一间。阿铭刚参加工作时还单身,工资也低,与人合租两室,月租八百,退租时房东还扣着押金没给。结婚后小秋觉得新婚生活怎么着也得讲究个仪式感,死活不愿意再和陌生人同住,向阿铭提出要么一起回娘家住,要么就整租一套房子。阿铭觉得小秋说得也在理,两人毕竟是新婚,再跟他人合租也不是那么回事,就在北园先租了一套六十平的一室一厅。一年后小秋意外怀孕,阿铭退掉了这间一室一厅,在小秋单位附近租了现在这套。这样小秋上下班方便,中午还可以回来喂奶。房东是个表面看起来很仗义的中年妇女,短发微胖,没事就爱叼根女式香烟,眼露凶光,在小区里转悠,打量出入小区的人们。就像周星驰电影《功夫》里包租婆的形象,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房东算计得厉害,去年冬天国家给安装了取暖壁挂炉的家庭每户补贴一千两百块,按照“谁使用,谁享受”的原则,这个补贴应该是阿铭的,但房东抢先领走补贴不给阿铭,阿铭去找房东要个说法,房东吐着烟圈,恶狠狠地说“吃进去的东西哪有再吐出来的”,阿铭眼看沟通无果,悻悻而归。回家路上看到一只流浪猫在垃圾桶里扒拉食物,阿铭想起自己在中秋还给房东还送去过两盒五仁月饼,胃里一阵干呕,感到恶心。阿铭感觉自己也像这只流浪猫一样,无依无靠,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阿铭想完朝地上淬了口吐沫,嘟囔了句脏话下定决心要买房。阿铭心里也多少有点埋怨小秋,俩人都是刚步入社会,正是积累资本和享受二人世界的时候,小秋却意外怀孕了,生活总是不按照你的预期来。不过细想,这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要怪也只能怪自己避孕意识淡薄,贪图一时爽快。阿铭也没再多想,烦闷地回到家,径直来到阳台,点上了那根香烟。
二
小秋在家里给儿子囤了几袋子纸尿裤。铭妈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不止一次地念叨“俺家阿铭小时候穿呢一直都是开裆裤,不也养呢好好的。以前没纸尿裤这玩意儿的时候,大家不都长得好好的,这东西一点儿也不透气,谁穿着能舒服?捂死俺孙子得了。”
小秋嘴上没接话,但愤怒的眼神和扇动的鼻翼已经暴露了她的不服。小秋心里想,自己哥嫂的两个孩子,都是生下来就穿尿不湿穿到两三岁,还有自己的亲娘,从来没没抱怨她的儿媳,我这婆婆怎么还整天揶揄我呢。小秋低声叹气,也许只是单纯觉得浪费钱吧,毕竟一片纸尿裤需要一块五毛钱左右,一天要用五六片,每天固定开销十来块钱,这在婆婆看来应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想到这里,小秋也就理解了些,默默地听着,也不言语。
“还有这裤子,没有一条是开裆的,孩子别说拉屎撒尿了,穿着也很不舒服啊,阿铭小时候我每条裤子都给他剪了裆,开着裆才舒服嘛。”开裆裤和纸尿裤这两个话题像是一对孪生兄弟,铭妈每次必定两件事一起提。裤子剪开了裆,孩子拉撒随意,自然不必再穿纸尿裤,孩子若不穿纸尿裤,就必须把裤子都剪成开裆,这两件事在铭妈看来,是相辅相成的。这次已经是铭妈来泉城这一个月里,提的第四次了。阿铭小声对小秋说,要不剪几条开裆裤吧,别老惹妈生气,你们各退一步,妈这么远过来帮咱带娃,也不容易。
小秋觉得老公说得也在理,“嗯”了一声出去找剪刀。
次日阿铭下班回到家,换了拖鞋和睡衣,拍着手跑过来,去逗刚满一岁的儿子。见儿子还是像树赖一样黏在妻子腿上,阿铭心里多少有些挫败。妈的这儿子怎么就是不找我呢,嘟囔一句抱着手机一屁股摊到沙发里,然后用右手娴熟地上划着朋友圈和微博等社交媒体。阿铭原来还喜欢在社交媒体更新状态,发些日常照片之类的。阿铭不玩手机游戏,自认为“屏幕时间”控制得还可以,但有阵子右手大拇指总是生疼,严重的时候没法弯起来敲字。后来找大夫看了下说是“腱鞘炎”,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有这种病,大夫建议阿铭多休息,尽量少玩手机少打字。
“乖乖们,此番啦(吃饭啦)”铭妈用家乡话招呼着大家。桌子上摆着一盘熟悉的清炒山药。食材用的是铭妈从老家带来的铁棍山药。铁棍山药是众多山药品种里比较知名的一种,因表面上有像铁锈一样的痕迹,被称为铁棍山药。“多吃点啊小秋,这铁棍山药是我们怀庆老家的特产,也是四大怀药之首咧!”铭妈略显自豪地对小秋说。“是嘛?妈,四大怀药有哪些啊,我怎么没听阿铭提过。”小秋好奇的问婆婆。“怀菊花、怀牛漆、怀地黄和怀山药。现在知道了吧。”阿铭略显不屑地接过话。“切!”小秋嘟囔了一句,用筷子夹了一片放到嘴里接着说,“妈我爱吃拔丝山药,你会做吗?那个超好吃!”“啥,拔丝是啥玩意儿?”小秋见婆婆没听说过,怕自找没趣,便低着头往碗里扒饭,不再言语。倒是铭妈唠叨的毛病又犯了,不依不饶,“做啥吃啥哦,哪来恁些毛病哩,来小秋,多吃点!”边说边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小秋碗里。小秋嗯啊应付着,瞟了眼旁边的阿铭。阿铭不知是没参透妻子眼神的含义,还是工作一天累得不想多说,只顾自己吃自己的,吃完硬着头皮去抱不愿意让自己抱的儿子。
小秋吃完饭,将饭碗收拾到厨房。感觉肚子还是有些饥肠辘辘,便顺手打开了冰箱门,期冀再找点吃的东西垫垫肚子。映入眼帘的却是半个已经泛黄的西红柿,同时一股馊味扑面而来。铭妈前几日做的西红柿炒鸡蛋没舍得把两个西红柿都用完,只用了一个半。剩下的那半个又放回了冰箱里,后来再做菜就忘了这回事儿了,那半个西红柿就静静地躺在冰箱的角落里,慢慢躺出了馊味。小秋一想到那盘番茄炒蛋,皱起了眉头。那一盘番茄炒蛋是自己和阿铭还有婆婆三个人一起吃。婆婆总是嚷嚷着不饿,不愿意多夹菜,要么就借口说牙疼不吃,还有一次说要减肥。
还有刚刚的晚饭——三人共吃的那盘清炒山药,分量也不算太足,起码自己和老公都没吃饱,婆婆约莫着应该也没吃饱。想到这里小秋觉得这样过日子实在寒碜。自己和老公都有工作,虽谈不上富足,但也不至于穷到揭不开锅,这样过度节俭下去,将严重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结婚前小秋和阿铭出去吃饭,一般至少点三四个菜,现在只有一个菜供三个人吃……再加上前两天的“尿不湿与开裆裤”事件,小秋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心里打定主意,得把阿铭喊过来好好谈谈。
小秋抱着儿子走进卧室,然后冲客厅喊了句“阿铭你进来一下。”阿铭扔下手中消磨时间的手机,跟着小秋进了卧室。听小秋把番茄炒蛋的事情说完,阿铭先是一阵沉默。心里想着其实我早也有这种想法了。刚生孩子那半年在小秋家住,岳母每天换着花样给自己做饭。阿铭早上七点出门上班,岳母六点就起来把早饭准备好,把豆浆打好装到杯子里,把自己做的肉夹馍放到塑料袋里,这样阿铭不用在家里吃,在K55路公交车上车就可以,节约些时间可以多睡会儿。也是那段时间,阿铭体重飙升了20斤,让瘦削的自己好看了许多。自己老娘来的这一个月,阿铭吃饭时经常感觉到菜不够吃,但也不好意思多夹。每顿都是五分饱。阿铭对着镜子端详了下自己,仿佛又瘦了回去。再看看对面的妻子,觉得她本身就瘦瘪的肚子里装的只剩下了委屈。阿铭感到了一丝愤怒,走到坐在客厅里的老娘面前,提起嗓门喊,“妈,您以后做饭每顿最少做三个菜!要么别做,要做的话就做三个菜,不然我们都吃不饱,你看我都饿瘦了!”阿铭说罢愤怒的撩起了上衣,露出略显凹陷的肚子。铭妈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嘶吼震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恍惚了一下朝阿铭摆了摆手“滚滚滚,老子爱做啥做啥,要你管!老子在家(老家)过得逍遥自在,跑你这找气受的啊?”。阿铭也没示弱,紧接着一摆手回怼道,“那你回去吧,回老家去,别在我这儿呆着了!”
铭妈从沙发上猛地站了起来,抬头看着眼前激动的儿子欲言又止。眼眶泛红,哽咽着也没说什么,径直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三
这次吵完架,铭妈便默默地想尽办法,炒各种菜,虽然仍是家常便饭,但起码阿铭和小秋都可以吃饱了。不仅可以吃饱了,还开始剩菜了。天冷时剩菜就放在厨房的灶台上,天热时被塞进冰箱。第二天早上接着吃。早上吃不完再下一顿继续吃。铭妈属于老来得子,阿铭上头的哥哥大他十岁。铭妈是五十年代生的,即将奔七,他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经历过饥荒,吃过苦日子,终究舍不得浪费一点粮食,甚至包括奶粉。为什么是奶粉呢?
零八年三鹿毒奶粉事件后,年轻妈妈们潜意识里便不再信任国产奶粉。毕竟新时代了,生活条件也都越来越好了,每家的新生儿都娇贵得跟宝贝疙瘩一样。小秋也一样,提前托了远在澳洲定居的表妹,从那边寄来了两罐进口奶粉来。除了因为更安全,还因为价格也不算很贵,有的代购奶粉比国产奶粉还要便宜实惠。奶粉到货后,小秋给儿子冲了一杯,但儿子好像并不领情,喝了两口便把头往边上一扭,牙关紧闭不再张嘴。反复试了几次后,儿子依旧无动于衷。小秋没办法,宣告了这次代购进口奶粉计划的失败。小秋一开始想送人或转卖,但身边也没有合适的转手人选。只好先将两罐奶粉收起来,束之高阁。也许过阵子儿子就喜欢喝了呢,小秋这样自我安慰道。两个月后,铭妈收拾东西,看到了塞在柜子顶层的两罐奶粉,拿出来交给儿媳,“小秋你估计忘了吧,奶粉咋放到柜子里了?好像是有一阵子没喝了,这东西不便宜,别放坏咯”小秋听婆婆这么一提,心想坏了,奶粉保质期短,别真过期咯,赶紧从婆婆手中接过来奶粉罐,翻到罐子底部找生产日期,果不其然已经过期两周了。小秋也没多想,又递给了婆婆,“妈,这奶粉已经过期了,待会扔了吧。”
“好好的东西怎么就过期了呢,再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塞柜子里呢,现在放过期了多可惜啊!”铭妈是个直性子,看到好好的东西让儿媳给放过期了,心里有几分不悦,就竹筒倒豆子倒出来几分。小秋也赶忙给婆婆解释,说这奶粉儿子不爱喝,过期也就过期了吧。可铭妈不这么认为,又数落了小秋几句。铭妈舍不得把奶粉扔掉,索性就放到了桌子上,平时自己冲奶粉当饮料喝。“俺们乡下人不讲究那么多,过期就过期了吧,喝了几次感觉味道没什么变化,不碍事!”
阿铭的肠胃很脆弱,辛辣的或者凉的食物都会让他肠胃罢工。上次夏天去聊城做基层调研,午饭时因为嘴馋多喝了两杯芬达,肚子疼得被同事们紧急送往当地卫生院输液。打那之后,阿铭的挎包里,常装着一支丹皮酚软膏、一瓶鼻腔喷雾(用来治疗过敏性鼻炎),还装了两袋板蓝根,预防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感冒。一小瓶铝碳酸镁片用来治疗胃病。人至中年,还真有点像这铁棍山药,外表好好的,看起来甚至刚强坚韧,但内芯很脆弱,一不小心就容易被生活清炒或乱炖。
这晚铭妈又端来了一盘剩菜,阿铭虽然撇嘴,但上次争吵事件以后,自己内疚自责了好久。也不敢再和老娘硬碰硬,低头夹了两筷子往嘴里塞。但吃完饭后的一个小时内,阿铭往厕所跑了四次,终究还是又拉肚子了,而且直接拉脱了水。小秋他们倒也无事,可能还是阿铭肠胃敏感脆弱的问题。阿铭左手捂肚,面目狰狞地撑到了半夜十二点,期冀躺床上能缓和些,睡着了明天会更好。但翻来覆去难受得压根睡不着。撑不住后,阿铭让小秋赶紧打了个车,奔赴最近医院的急诊科。大夫简单问诊后确定是“急性肠胃炎”,划价开药,小小三盒共计二百八十元。大夫叮嘱阿铭回家冲着喝。阿铭到家后边冲药边冲老娘发火,说了不让留剩菜,还留着给我们吃,为了省那几块钱,现在拿几十倍的钱来买药!铭妈自知理亏,但也不愿就这么受着,低声辩解道,我和小秋吃了不也没事的啊。阿铭变得更加激动,“那不是我肠胃不好嘛,每个人的肠道菌群不一样,哎呀算了不跟你讲了,讲了你也听不懂”说罢自己回到卧室,裹进了被窝里。
四
这天阿铭正在单位上班,突然接到了大哥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是二舅走在路上突然晕倒了,被家人紧急送往医院。拍了核磁共振的影像片子后,报告结果显示脑血管梗塞,中度脑梗。需要至少住院两周进一步观察。舅舅一住院,一大家子人跟着一起担心。阿铭的小舅也连夜从西安驱车赶回老家济渎市照看了几天。阿铭的大舅也从武汉回到济渎市,留下两万元又匆匆离开。
铭妈远在泉城,鞭长莫及,有心无力。心里想着自己若还在老家,也能赶过去照料弟弟几日。铭妈给阿铭的舅妈连打几个电话,询问自己弟弟的病情。同时也让阿铭托他在大医院的熟人,帮忙联系专家咨询。
到了晚上,铭妈把阿铭拉了过来,塞到阿铭手里五千块钱,阿铭诧异老娘在这异地他乡,怎么还带了这么多现金,“这是我来你这边的时候,从家里带的,救急用的。你舅舅住院得花不少钱,现在先拿出来给他治病用吧。你帮我从邮局寄回去”阿铭摆摆手没有接钱,“妈这钱你留着,我和小秋直接给我舅舅就行,另外现在谁还从邮局寄钱啊,都是用微信和支付宝。”“钱你拿着,你跟小秋虽然挣工资,但现在养着孩子,还租着房子,日子过得也不轻快。”“我们是年轻人嘛,年轻人太轻快了也不好。踏实工作,房子车子都会有的。”“哎呀别墨迹了,快拿着。”说完铭妈把钱塞给儿子走出卧室。走到门口铭妈回过头来叮嘱了阿铭一句“对了你刚刚说那个叫什么宝来着,就用那个寄吧。”
舅舅的病情在逐渐好转,住了一周院后顺利出院了,但铭妈的腿却愈发的疼痛了。阿铭曾好几次提出来要带铭妈再去做个手术,但铭妈都以“年龄大的人有几个腿脚利索的”为由推脱了。铭妈在厨房端起几斤重的铁锅炒菜,每次都是颤颤巍巍。这次铭妈在厨房照例忙活了半天,端出来了一份芹菜炒肉、苞菜炒肉和醋溜土豆丝。一边往木质方桌上放,一边招呼阿铭和小秋,“乖乖们,都来此番(吃饭)啦”小秋正在给儿子用毛巾擦脸,听毕放下方巾抱着儿子走来坐下。阿铭也放下手中的手机坐过来。阿铭中午休息时间短,一般都在单位食堂吃。单位食堂没有跟随市场化改革,还是聘请的人员按月发工资。这样工作人员的积极性没法调动,食堂的饭菜总是让人难以下咽,米饭居然是限量供应,稍晚一点就没法吃上,就算哪天运气好买到一份,也十有八九是夹生的。所以阿铭中午一般都是买两个馒头,打一份菜,再来一碗小米粥。铭妈早上和晚上一般也爱做粥,阿铭下午下班回到家再喝粥的话,就一天三顿都是粥了。所以这晚铭妈单独给阿铭做了碗捞面条,往面上浇了些做好的芹菜炒肉和苞菜炒肉做卤汁。小秋吃饭慢条斯理,阿铭端起碗一阵狼吞虎咽,几声“呲溜”声后,碗已见底,只是留了几块油腻透明的肥肉。阿铭和大多数人一样,打小不爱吃肥肉。放下碗,顺手抱起来坐在儿童餐椅里的儿子,好让小秋和老娘安心点吃。铭妈见儿子碗里还剩了几块肥肉。很自然地用筷子夹到了桌中间大家共吃的菜盘子里。并招呼着儿媳小秋也吃。小秋见状,胃泛恶心,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这剩菜怎么还往大家都正在吃的菜盘子里放呢。但小秋看着婆婆热情的招呼,想到婆婆应该也是无心之举,便应付了一句“妈,这两天莱芜市爆发了猪瘟,莱芜离咱这儿挺近的,好多人都暂时不吃猪肉了,咱也少吃。”“那怕啥,没事的,哪有那么巧的事,正好让咱吃着带瘟病的猪肉。”“得以防万一不是。”小秋埋头将碗里的米粥喝完,径直往卧室走去,回过头来冲着抱儿子的阿铭摆摆手,“你过来一下!”语气里带了些恼火。阿铭一头雾水,抱着儿子进来卧室,小秋便将刚刚婆婆的举动和阿铭描述了一番。
阿铭听罢,心情比较复杂。老娘打小吃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当了一辈子农民,一丁点儿粮食也不会浪费,更别提是猪肉了。但是现在不同往日了,生活水平在不断提高,而且是和儿媳一起居住,理应多少注意一些啊。阿铭咬牙切齿,面露难色,想起前几日和老娘的争吵后,心中仍有愧疚。今天的事情是芝麻点小事,但却是两代人价值观冲撞的直观体现。阿铭心想要再去质问老娘吗?老娘也很忍让了,再这样她说不好真的撂挑子回老家了。不去的话,小秋这边又没法交代。阿铭一时进退两难,急得措手挠头。过了会儿,阿铭对着小秋说“你等着,我去熊咱妈(熊,本土方言,批评的意思),狠狠地熊她”说完走出卧室,走到坐在客厅看电视的老娘身旁,夸了一番今天的晚饭好吃,唠几句家长里短。转身又回到卧室,“我熊完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妈以后再也不能这样。”阿铭说这句话的时候,因为心虚有点结巴,这也是他经历这几次事件后想出来的两全之策,用“顾左右而言他”来和稀泥,这样既可以让小秋以为老公为她出了气,又不用得罪容易情绪激动的老娘。这一招如果用得好,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两全其美,不,应该是“一箭双雕”。阿铭心里嘀咕着,他这个时候有些感激把卧室和客厅隔开来的那道门。
小秋听完阿铭的话,缓慢地抬起头白了他一眼,“就凭你啊,别以为我没听到,咱这门是三合板,压根不隔音,你熊个屁啊你熊。”说完抱着儿子开始喂奶,不再搭理阿铭。
五
道路两旁的柳树变得干秃,气温不断地降低,大明湖面也开始偶尔结冰。人们逐渐穿上了棉衣,凛冬将至。阿铭专门买了一个栗色的厚实挡风被,披在自己五羊电动车的前面。冬天里带上防霾口罩,套上线绒手套,领子拉到最顶头。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心里想着冻死老子了,难熬的冬天赶紧过去吧。阿铭骑着这辆也穿了棉衣的五羊穿梭在一整个冬季,一直穿梭到春节前夕。
阿铭想着去年春节儿子刚出生没多久,老家冬天也没暖气,怕冻着孩子就没回去。今年不知是怎的,总是想念老家的亲人们,还有村庄里的一草一木。也有两年没去给老爷老奶“上坟”了,上坟是老家的习俗,在大年三十吃晚饭之前,家里后生们前往先人墓地祭奠。这趟祭奠与清明等其他时节的祭奠不同,主要有三层含义,一是燃放烟花炮竹,到了一年结束的时候,给先人们汇报下这一年来过得好坏;二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坟地寂寞寥落,不能让先人们孤苦伶仃待在这鬼地方,要邀请先人们一起回家过年吃饺子;第三嘛,大年三十过后就是新的一年了,后生们在先人坟头放挂鞭炮,加两锨新土,许上新年愿望,也是个精神寄托。无非都是新的一年做生意的生意兴隆,读书的金榜题名,当官的步步高升等,让先人们在天之灵予以保佑。
阿铭想着老娘从来没出过远门,况且这次大半年没回家了。约莫着老娘心里也想回家看看。便和小秋商量今年一起回柏香镇过年。小秋起初也是担心家里冷,怕冻着刚满一岁的儿子。但是拗不过阿铭,便带娃和老公婆婆一起回到了柏香镇过年。
回到柏香镇,铭妈才像是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腿也没那么疼了,精神抖擞,打扫庭院、收拾屋子,花掉了整整三天光景。也正因为此,久违的关节痛又回来了。疼得铭妈几天没法好好走路。
这日中午,铭妈一瘸一拐地走着,端着一碗蒜汁捞面,从屋内踉跄到屋外。在街门口的杨树下,和邻居王小二拉家常。王小二的媳妇儿杜鹃,因为忍受不了家里的清苦,在儿子六岁的时候跟人跑了,跑之前拿着手机跟一个外省的陌生男子网聊了很久。网络技术的发展让距离不再是问题,私奔或出轨的壁垒变得越来越薄。王小二的儿子如今已经十岁了,这中间杜鹃只回来看过儿子两三趟。有时候索性一年都不回来。
铭妈这条街,每户家门前都种了杨树。2008年北京正在举办奥运会,铭妈一家从老院子搬到这条街道,住进了这栋新楼房里。那时就种下了这五棵杨树。这期间铭妈也时长给杨树浇水施肥。到如今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每棵杨树也长到了三四十公分粗。其中有两棵长得很歪,几乎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的斜度了。随便一场疾风骤雨或许就能将这棵歪脖子杨树连根拔起,而它倒下去的方向正好对着铭妈的院墙。这让铭妈惴惴不安。再加上一到春天,杨絮便铺满了整个路面,风起时,漫天飞舞。这让爱干净的铭妈倍感厌恶,总得拿起笤帚将门口的街道一遍又一遍地清扫。
没过几日,王小二喊来了专业伐木队。准备将门前的杨树砍掉。铭妈交代小二把自家的树也砍了一起卖了吧,最后五棵杨树一共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十年下来,平均每棵杨树每年赚了二十五块钱。”铭妈对着光溜溜的树桩感慨道。
家里一没暖气,二没空调,阿铭和小秋大年三十到家,儿子在大年初一就被冻感冒了。鼻涕直淌。小秋心疼儿子,嚷嚷着过完初三就走。原本买的高铁票是周五,阿铭无奈,只好将车票改签,匆匆呆了两日便返回泉城。铭妈在家多呆了几日。随后也跟着返回泉城。
六
春节后铭妈带了一堆东西来。进门后铭妈便迫不及待地给儿子儿媳展示自己带来的行李,简直就是一个移动冰箱:除了驴肉丸子、红糖饼、红豆馅馍等这些家乡过年必备食物外,铭妈还带来了济渎市当地的方便面——豫竹牌方便面。山楂在济渎市叫红果,是和冬瓜并列的两大重要经济作物之一。铭妈还带来了山楂糕、山楂酱、山楂汁。最让阿铭无法理解的是,老娘还带来了猪肉和排骨。“家里的便宜些。”铭妈看着狐疑的阿铭。阿铭看着这些东西,都是实打实的分量,又想象一个年过花甲的微胖妇女,爬上站台,拖着行李箱大包小包地进站、上车、下楼梯、出站等,眼里一酸。何况老娘的腿脚还不好……
想到这里阿铭不愿意再继续想,催促刚到家的老娘把行李放下,先去洗漱下吃饭。小秋为了迎接婆婆的归来,特意下厨做了两道菜,还买来了婆婆爱吃的酸辣粉和麻辣烫。铭妈说别急,还有一点东西。接着又从挎包里掏出来了一整包的铁棍山药。“原本是一整箱,不好带,我拆开放到包里来了。”阿铭看着这些山药,掂了掂分量,至少得有十多斤。
好似知道阿铭因为心疼要数落自己一样,铭妈抢先说了出来“哎呀都不沉的,下楼梯时候旁边小伙子看我拿的东西多,还主动帮我拎了一段儿呢,还是泉城好人多。这个山药我看小秋爱吃,就多带了些过来”“妈这边其实也有卖的嘛,不用带来带去这么麻烦,还这么沉!”阿铭还是没忍住。
“木事儿,家里的山药是最正宗的,是有名的怀山药嘛,让小秋多吃些,补身子”。
铭妈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递给阿铭和小秋。铭妈在春节期间无意听到了阿铭和小秋在商量着买房,总是寄人篱下也不是长久之事。俩人拿出了这两年积攒的积蓄,再加上小秋家里的资助,想着应该可以买一套九十来平的小两室。铭妈说你这去除了公摊,也就六十多平,那哪够住的啊。铭妈这次回老家,和老伴儿商量后,从镇上的邮局里把老两口平日里口攒肚暖的养老钱一股脑的取了出来,一共十万块。拿了张大街上发的那种广告油皮纸,再用缝纫机缝住了三个边,做成一个纸信封,把钱塞到信封里,再用红色塑料袋装上,从柏香镇揣了六百公里,踹到了泉城,带着体温塞给了儿子和儿媳。
阿铭和小秋颇感意外,没想到平日里百般节俭的老娘居然一下子拿出来这么多钱。小两口心里也很温暖,但推脱着死活不要,说这是爸妈的养老钱,自己俩人的存款目前也够的。但铭妈带都带来了,也宽慰孩子们自己和老伴儿还留有一些存款,让两人放心。这样阿铭和小秋才从铭妈手里接过来塑料袋。这时,小两口心里百感交集,惭愧?自责?感动?温暖?阿铭和小秋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俩人更加理解了母亲,也更加理解了上一辈的生活习惯和价值观。
七
过了“沿河看柳”的六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但阿铭的心情却渐渐低落了下去。房子交完首付了,媳妇儿小秋跟老娘的关系处得也越来越好了,过了磨合期,彼此都适应了。但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和小秋之间好像又出了点问题。他始终搞不清楚,给小秋买了包和美丽的衣服,为什么小秋最近还是莫名地冲自己发火。阿铭想不通,就像想不通为什么儿子总是找妈妈不找自己一样。每天工作又那么辛苦,索性就不想了。阿铭继续摊在沙发上,拿起手机在朋友圈给人点赞,维护人际关系,在微博上转发抽奖信息,期待无本万利。之前转发抽奖中过小点心,水杯和小皮夹,这给了他一种“空手套白狼”的快感。
时间长了,他感觉自己有时候像个斗士,有时候又像个困兽,不管是斗士还是困兽,都在这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小秋今天加班,晚上十点才到家,跟婆婆简单打了招呼,便拿起浴巾进了卫生间。阿铭看小秋这几天回家都是这个流程,于是隔着门冲小秋喊道“怎么洗这么频繁啊,昨天不是刚洗过嘛”,能听出来,阿铭故意压低了声音,保持克制,不让自己情绪化。
卫生间传来了冷冰冰的一句“滚一边去,要你管我!”阿铭碰一鼻子灰,有点恼羞成怒,“你这什么态度啊,给你脸不要脸,等你出来再说”。
阿铭等小秋出来后,俩人理论了半天。最后小秋委屈地哭了起来。“你知道我一天多辛苦嘛,你上班忙,谁上班不忙?我除了上班要忙工作,下班还要喂奶带孩子,一点个人的时间都没有,你再看看你,下班也不抱孩子,只知道抱手机,你跟手机过日子去吧!”
阿铭自知理亏,但又不愿服输,“我也想抱啊,她这不是不让我抱嘛。”
“那你好好反思一下啊,为什么儿子让我和奶奶抱,就是不让你抱?还不是因为你抱的时间短,没有感情,越没感情越不让你抱!”阿铭觉得小秋态度差归差,但说的好像有道理,便没再言语,只是心里感觉有点难过。突然大拇指又开始疼了起来,肌腱炎又犯了。
铭妈从不隔音的三合板里听到了小两口的争吵。从立在墙角的一堆铁棍山药里抄起来一根,进卧室朝阿铭砸了过去。“怎么能跟小秋这样说呢,人家小秋每天也很辛苦啊,我来的这些日子里,小秋除了上班工作,下班还要喂奶带娃,有时候还洗衣拖地,人家很勤快,你再看看你,好吃懒做,回家也不好好带孩子,先给我滚出去,以后好好带娃!”阿铭被老娘说得像只丧家之犬,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失态,默不作声地弯下腰,捡起断作几节的山药棍走出卧室。
铭妈跑到小秋跟前,安慰着小秋,“小两口过日子,谁家不吵架啊,阿铭有他的缺点,你别生气,也别忘心里去,妈去说他,批评他”小秋知道,以婆婆的词汇量,只能组织起这样浅显易懂的词汇了。但好歹婆婆这方面是个明事理的人,就事论事,没有偏心向自己儿子,又想想阿铭懒虽懒点,但也并不是个“妈宝男”(指婚后男人任何事都认为妈妈是对的,以妈妈为中心),自己和婆婆闹别扭的时候,阿铭也没有没有大事小事都听婆婆。想到这些,小秋心里释然了许多,也不再恼火,揽过儿子开始继续喂奶。
这天起,阿铭也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下班到家不看手机,要替媳妇儿分担些。下班后不再整天活在屏幕里,开始主动去抢着孩子抱。
八
阿铭看孩子,铭妈这边也能稍微空闲休息会儿。但铭妈这几天开始拿起了手机。铭妈自己的用是老年机,但还非要用阿铭的智能机,还缠着阿铭教她怎么看新闻查资料,学会后还悄悄地玩,好像不想让儿子儿媳看到一样。小秋和阿铭开玩笑,“得,你是放下手机了,咱妈又拿起来了。”
铭妈前几天一直在琢磨,儿媳小秋之前提到的拔丝山药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拔丝是什么?也是像丝瓜茄子一样的一种蔬菜吗?还是像花椒八角一样的调料?难不成是像清蒸、红烧一样的做法?铭妈不想去问,也不好意思问。听儿媳提过爱吃,但自己没见过也没吃过,更别提做了。前阵子铭妈想起来儿子之前经常玩手机,会不会手机上能找到这玩意儿呢。铭妈才有了之前的硬要阿铭教自己玩智能手机,随后悄悄拿着手机看菜谱,查做菜步骤的事儿。
铭妈根据阿铭讲的步骤,用右手中指在屏幕上一笔一划地输入拔丝”两个汉字,上面提示“拔丝就是将过油预制的熟料放入整好糖浆的锅内搅拦浆”,铭妈小声念了两遍还是没明白其中含义。继续输入了“山药”二字。屏幕跳出来的界面显示“拔丝山药,素馔名品,颜色柿黄,能拔出长丝一丈,脆甜爽口,为压桌甜菜。”铭妈恍然大悟,继续看下边详细的做法和步骤,看了两遍,基本了解了流程。但以防万一,铭妈又找来了纸和笔,对着小小的屏幕把步骤一步步抄写下来:
山药去皮切块,拍上淀粉;鸡蛋加面粉搅匀,放入挂糊;放油锅炸至金黄,加白糖清水再炒匀……
铭妈一笔一划地书写着,把烹饪过程详细地抄到一张白纸上。然后揣着白纸进了厨房。放锅点火,倒油加热,撸起袖子开干。不一会儿一盘金灿灿、香酥脆的拔丝山药被端出来放到了餐桌上。正好卡着小秋下班的点儿,不早也不晚。小秋准点下班,开门进屋和婆婆打招呼“妈我回来啦”,换鞋后放下挎包,看到了桌子上摆的热腾腾的拔丝山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股暖流击中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