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神仙”
邢 彬
一说到“神仙”,人们便会联想到《西游记》《八仙过海》中那些神话中的人物,他们有超人的能力,可以超脱尘俗,长生不老。
我这里要说的“神仙”,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一种特定称谓,指的是蝉的幼虫,学名“若虫”。各地的俗称多矣,如知了猴、知了龟、爬叉、老烧等等。以“猴”“龟”名者,盖喻其形,在地面或树上行动自如,如龟如猴;“爬叉”一词动词活用作名词,倒也简洁形象。若说最高大上的称谓莫过于我家乡的——“神仙”。此称谓流行于历城北乡及济阳一带,东营也有此叫法。“知了猴”是最为广泛易懂的叫法。对于蝉的成虫的叫法基本统一——烧钱儿、烧雀儿,大概是因为体黑如火烧烤过的缘故吧,这种蝉学名蚱蝉,体型较大。济南一带,蚱蝉是主要种类,其次还有寒蝉,山东土话叫“温友娃”,以其叫声名之;还有体型最小的“伏了”,也是以叫声得名。
神仙有超人的能力。家喻户晓的例子便是孙悟空、猪八戒等都能变化身形,孙猴子有72变,且能上天入地潜水,八戒有36变,沙僧有18变……而这“知了猴”初到地面乃爬行昆虫,体型很像微缩的肥猪,看不出有飞翔的本领;待其爬到树木较高处,安全了,开始金蝉脱壳,完成蜕变,只需一夜就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了。此变化是不是堪比那些神仙?它不仅能入地升天,变换形体,而且视力尤佳。细观其头部,有两只凸出的复眼,好似火眼金睛;中部还有三个小红点,也是眼睛,能感知光亮,是不是具有三只眼的“二郎神”的神采?
“摸神仙”已是家乡约定俗成的短语了,此处用“摸”,而不用“找、逮、捉……”是有来由的。“神仙”通常是傍晚时分准备出洞。天一擦黑,就像听到了集合令一样,纷纷出洞,寻找近处的树木,攀援而上。在几十年前没有手电筒的岁月,掌灯或是秉烛而寻,其光亮实在有限,不足以看清神仙的踪迹,防风也是问题。人们主要借助逐渐微弱的天光来寻找,靠双手在树干上摸索。我小时候虽然有了手电筒,但是农村人舍不得用,一晚上用两节干电池,太贵了。人们往往靠近树木,多是杨柳、梧桐、国槐、香椿等,若发现本来光滑挺直的树干上,有一凸起,便须注目;若其在缓缓向上移动,便可确定为“神仙”,伸手拿下即是。运气好的话,一棵树上能摸到四五只,捉来放进瓶罐里,现在多用矿泉水瓶了。一晚上,多者能摸到数十只甚至上百只。
现在用“摸”一词,似乎不准确了。每人拿个手电筒,手电筒不再是干电池的,而是可以反复充电的锂电池,电量足,亮度高,仿佛探照灯。“神仙”难以逃过此劫。夏夜的农村,路边,树下,林中,人影逡巡,电筒乱晃,找神仙的人比神仙还多。这里用“找”“捉”“逮”就比较合适了;人少神仙多时,那就是在“捡”“拾”了,此时心情极爽。若两人同时发现一只神仙,难免就“抢”,手快者赢,也偶有起争执的,但多数很快就会朝前看,别耽误了那层出不穷的神仙们。果树下神仙多,但是常人不能随便进去,听说有人在树干上反缠上一圈胶带,夜深了就去捡拾粘在上面的神仙,效率颇高。
寻找那些尚未出洞的神仙,也极为有趣。须仔细观察,光滑平整的地面上,如果有个小洞口,如高粱粒、豆粒大小,用手指或者细树枝轻轻一挑,揭掉薄薄的一层封土盖,洞口大开,约有拇指粗细,那肯定就是神仙洞了。而神仙往往就在洞口与你对视呢。洞深浅不一,浅者三寸许,深者一拃有余。神仙久居地下,扒开洞口重见天日,需要一个适应过程,他不急于出洞。这时,可用一草茎或小树枝,轻轻触动其头部,其便挥动有力的前螯钳住枝茎,顺势就可带出。有的胆小,见有异物,便往洞深处退缩,这就需要循循善诱了。性子急者,索性手抠、刀掘,将其揪出,十分暴力,且破坏环境,大煞风景。
神仙是如何钻到地下的呢?法国著名昆虫学家法布尔有过详细的介绍,在此我只说我的见闻。
据有关资料记载:雌蝉与雄蝉交配后,用产卵器在嫩枝上刺一圈小孔,把卵产在树木的木质内部,在嫩枝的下端,用口器刺破一圈韧皮,使树枝断绝水分和养料的供应,嫩枝渐渐枯死。有卵的树枝容易被风吹落到地面,以便孵化出来的幼蝉钻进土里。——这些,我没有亲见。我见过没有落到地面的树枝上产出的幼虫。它自身带一条蛛丝样的线,在空中悠悠荡荡,像普通的小青虫似的,但它确实是一只小小的神仙,琥珀色,晶莹可爱,体长只有三五毫米。它需要尽快垂到地面,找寻一块平整松软的土地,钻洞进去,不再露面。它在地下一呆少则两三年,多则四五年,据说最长的可达十七年。一旦入地,它就仿佛成了《封神演义》里的遁地术仙人土行孙了。
神仙在地下需要蜕皮四五次。它在地下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我见过几回。那是初春,农村老家建房挖地槽或者刨树根时,掘出了鸡蛋或鹅蛋大小的土球,我顿生好奇心;老人说里面有神仙,我又生敬畏了。好事者用锨稍微用力将其拍开,里面果然藏了个小神仙,黄白色,体型较小——人家在闭关修炼呢,于是复埋回土中。
我一直奇怪神仙挖了洞,土弄到哪里去了呢?蚂蚁的洞口是有不少土的,蜣螂也是如此。神仙的嘴只是一只针管样的口器,衔不住什么东西。原来,神仙有一套奇特的土遁本领。它吸食树根的汁液,身体存储了较多的水分,还可以喷出水来,湿润周边的泥土成为泥浆,用肥硕的躯体把泥浆挤进周围松软的土里,于是就有了较大的空间和光滑的洞壁了。前面提到的土球也是这么造成的吧?它用健壮锋利的前螯一路开掘,一路喷水土遁,将土消之于无形。这种功能对于现在开挖隧道建设地铁的盾构机的改良是否有借鉴意义呢?
雄蝉的叫声是那样的响亮,是一般乐器所不及。小时候逮了蝉,嫌它太吵,就掀开它的两片响器,用细树枝捅破,它就成了哑蝉。怕它再飞掉,就扯去其翅膀。有时为了观察它的飞行能力。扯去一侧翅膀,可怜这单翼天使只能在地面旋转了。双翅各去三分之一,居然也能飞,飞不高。若去了二分之一,只能贴着地面滑行了,家里的鸡最喜欢追逐它了。那时候,抓住了一只蝉,就好像抓住到了整个夏天。现在想起来,觉得有几分残忍呢。
炎炎夏日,酷暑难当,但却是蝉的乐园,天儿越热它们叫得越欢。蝉是如何防暑避暑的呢?查不到具体详细的资料,有人说蝉鸣叫的同时就好像打开了散热片,此说不足信,这种散热慢了些。蝉有撒尿的习惯,如果从树下走过,经常被鸣蝉尿一身,像调皮的小孩拿水枪喷了一梭子水珠。这就是蝉在散热,它汲取了大量的树汁,即水分,水吸收了身体的热量,体温随着排水而降低。蝉自身的排水能力在“神仙”初期就具备了。
神仙不仅有如此多的神奇本领,而且是一道美食——现在最常见的是炸金蝉。它作为美食起源于何时呢?具体时间不可考。《礼记》记载,国君食谱中有“爵鷃蜩范”,蜩,即蝉。庄子所见到的“佝偻承蜩”,佝偻所逮住的蜩作何用?应是食物吧。树梢上的蝉已成为美食,那么比蝉味道好得多的神仙,更是美味了。那位佝偻娴熟的技巧表明,他是捕蝉高手。蝉怎么吃呢?那时主要有三种方法:烧,蒸,煮。烧烤,是最简单常用的方法,蝉的胸脯肉异常鲜美。特别到了魏晋时期,有的地方几乎把蝉吃到绝迹。可见,国人作为吃货,对于某些昆虫的嗜好由来已久。
经现代科学检测分析,蝉体内含有丰富的氨基酸、蛋白质以及微量元素,并有很高的药用价值。据《中国药材学》记载,金蝉有益精壮阳,止渴生津,抗菌降压,清热明目等作用。
神仙,民间有“唐僧肉”之称。《西游记》中说,唐僧原是如来佛的二徒弟“金蝉子”(又称“金蝉长老”)转世。蝉也就有了再生、长生的象征,也就有了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的说法。
蝉的寓意非常丰富,如古人认为蝉性高洁,“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可谓出淤泥而不染,故十分推崇。
蝉声有些凄凉,难免激起某些多愁善感的人的联想与想象。晋代崔豹的《古今注》里说:“齐王后怨王而死,化为蝉,故蝉名齐女。”此说过于荒诞,大约是从形容美女的“螓首蛾眉”而来吧?螓是蝉名。
蝉鬓,即鬓如蝉翼,曾经是多么美丽时尚啊。“蝉”与“婵”通用,婵娟,美好的样子。柳永的“寒蝉凄切”渲染的离愁别绪,从大宋的汴京城外一直吟唱到今天,诗意袅袅……蝉联,即金蝉脱壳后,继续生长,且体色愈深,本领愈强。绘画、雕刻均有以蝉作为素材者。多取其美好祝福:一夜(叶)成名(鸣),一鸣惊人。
“神仙”本是我国本土宗教道教的专用语,后来佛教传入,有了禅宗,而“蝉”与“禅”同音,于是谈到“蝉”,平添了几分佛家对人生的思考与感悟。简言之,蝉,早已上升到了宗教与哲学思考的层面。
蝉到底是益虫还是害虫呢?若从吸食树的汁液来讲,对树木不利;若从蝉声高亢单调来说,简直是噪音,有人不喜欢;但是若从食用药用价值来说,它简直是个多多益善的宝贝;从其精神象征意义来说,它将永远存活在熟悉它、喜欢它的人们的心里。害虫,吃之理所应当;益虫,吃之可以更好地为人服务,也理所应当。恰如国人对传统神仙的态度,也许是受孔老夫子“不语乱力怪神”的影响,人们一面传说着神创造了人,对神通广大的神明虔敬地供奉着,一面又创造出了更多的神,有了神仙体系,还时常揶揄着有某些缺陷的神仙。《西游记》《东游记》中皆有此思想倾向。人们就在这种悖论中生活着,自得其乐,还不时警示后人:“神仙还需凡人做”。
作为凡人的我,在摸神仙的过程中想到了以上杂七杂八、零零碎碎,然而摸神仙这种消夏娱乐的好活动今后也是越来越少了——君不见,迅猛的城镇化进程中,丛丛楼群、条条硬化路面正在销蚀着神仙们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