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村的土灶台
文/王大舵
写下这个题目,仿佛又看到母亲从堂屋的一柱炊烟中走出来,用树皮般粗糙的双手,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尘,拂理净发丛里的草渣。然后静默在老屋的矮檐下,像一只窝旁守候的老鸟,若有所待地,张望着村前的小路。
时间往往是黄昏,彩霞满天。村庄的上空,一缕缕游动的炊烟,幻变成天空的云彩,父亲还在田地里劳作,我和妹妹正背着一筐猪草走在回家的路上。而那时,最迫切的想法,便是能望见自家屋顶冒出的炊烟。
母亲坐在土灶前,一手拉响风箱,一手添着柴火,灶口冒烟,母亲剧烈的咳嗽声,至今犹在耳畔回响。热气腾腾飘出门外,带着一股玉米饼熟透的清香。那甜暖的香,再远也能灿亮了我们的眼睛和胃肠。
等饭熟了,母亲就在夕光暮色里,在几缕炊烟的余烬中,默默地守望着。偶或也柔柔地喊一声:“吃饭了”,那极富母性的音韵,拖得是长长久久、悠悠扬扬的,浑若唱歌一般,格外甜软、轻柔,可惜现在的乡村已是很少听到这样的呼唤了。
其实,那土灶所能煮的,往往也就只是“饭”而已。在那个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年代,庄户人时常会遇到青黄不接的日子,一天三顿,翻来覆去的,都只是杂粮稀粥,或者玉米咸菜,白面饭食只能等到过年时,才能吃上几顿。清肠寡肚的,吃得让人厌烦了,诅咒了,却还是要吃,想吃。有时,就忍不住冲母亲撒气,皱了眉,苦了脸,说:“又是饼子咸菜,又是饼子咸菜!”,仿佛母亲成心这样似的,这时,母亲总会指着我说:“你学学你大哥,你真奸馋得要命”。大哥十三岁就到生产队参加劳动了,繁重的农活让他对各种食物都感到亲切,没有菜,也吃得津津有味。
说完话后,母亲黯淡瘦削的脸上,隐显着一丝愁苦和戚然。好像她真的不该只煮这样的饭食。偶尔在夜里能听到父母的叹息:“这日子,哎,真是亏了孩子们了,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声音很低,很低,却沉重如石地砸在我的心坎上。那时,我才知道,母亲除了如我们一样饥饿外,还承受了更难以言说的痛苦。
现在想来,也真是难为了母亲。那还是大集体时代,母亲老早留下了哮喘的病根,不能干重活,农忙时节,只是在生产队的场院里干些轻活,一家九口,只有父亲、大哥、大姐三个劳力,所得工分,一年核算下来,大多时候还要欠队里的口粮与现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个时代的母亲们啊,即使再能,也显得无计可施。吃饭时,母亲总是给年迈的祖母和我们先盛上一碗碗稠的,再舀自己的。饭桌上的母亲,总是坐在桌子的下首,捧着碗,慢慢地举箸下筷,似乎在品尝美味,又似乎难以下咽。那神情里满是瑟缩、迟疑。每看到祖母、父亲或我们的碗空了,便抢着去给我们添饭,倘若锅里也没了,脸上就又是一丝愁苦和戚然,那神情令我至今难忘。后来我才明白,母亲神情里所包含的谦卑和愧疚,更多地是为她作为母亲,却不能煮出更多更好的饭食,来喂饱她的孩子。
那时,母亲最大的快乐,或许也和我们一样,就是逢年过节。因为,她终于能给我们煮出一顿好吃的饭菜了,土灶的火旺旺地烧着,一天不熄,蒸馍、炒菜、炖肉、做汤,每次年夜饭做好,母亲都要忙得腰酸腿疼好几天,咳嗽不断。现在想来,在我们敞开肚皮,尽情吞嚼母亲做的丰盛饭菜时,连我家屋顶上,那缕缕飘散的炊烟都是香的,就像母亲溢满快乐和幸福的脸,这时的母亲总是很少动筷,而是凝望着我们,嘴里喃喃着:“真想天天都能这样。”
终于能够天天地那样啦,如今的生活,是母亲连想都不敢想的甜蜜,国家发展迅速,变化之快,连我们这些岁届中年的人都感到瞠目吃惊。饭菜自然丰富多了,村上各家都接通了天然气,人们告别了传统的土灶,手一扭,燃气灶上的火苗便“呼呼”地冒出来,妻脸上的高兴劲就甭说了。一场厨房革命所带来的喜悦,是坐在土灶前添柴烧火做饭的母亲体味不到的。
旧日时光里的母亲,带着在苦难中磨就的坚韧、善良、慈爱、无私,渐渐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每听到这歌声,都恍惚觉得,有一缕缕缠绵的炊烟,在我家那所老房子袅袅地飘升起来,与夕阳、晚霞、风和过去的岁月融溶在一起。那淡蓝色的炊烟里,有最为平常的人间气息,朴素、温暖而芳香,令我莫名的感动、惆怅,恍惚中依稀看见,我苍老而慈祥的母亲,正坐在土灶前,煮着儿时的岁月,远远地望我,暖暖地喊我。
那土灶,那炊烟,我想,也正是我生命之流的初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