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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吗?东拉西也早“走了”
文:马雅宁

一下车,我站在路边的电线杆下等来接我的朋友,为了回避一些熟悉的面孔,我有意的让电线杆挡住我的脸。
“你好这俩(最近还好)?现在在那里住?我还饭没吃,给几块钱成俩(成不成)……”
又是马十万,我总在这里见到他,每次见他,他都要钱,给的次数多了,他似乎把我当成了可以放心要钱的“顾客”了。
他是有名的话痨,除了给钱或不给钱,然后不理他或离开,否则就得听他没完没了的神神叨叨。
“你知道俩,东拉西哈车里拉着倒到河里去了……”
“为啥呀?”
“太脏了……看样子衣服要穿得干净些呀……”
东拉西是在这个街道上生存了几十年的一个老乞丐,这个地方上很少有人不认识他,他和马十万不一样,马十万有的是才华,他用才华在短短的几年里走进了千家万户的心里,而东拉西没有才华,每天饿了去要,不饿就窝在窝里。他长得也许不丑陋,但他一身的破衣服和那几十年没有洗过的肤色,还有那一顶辨不清颜色的回族顶帽,以及帽子下被污垢深深眷顾着的贴在脖子上的变成灰色的白头发。
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这样,足以盖住膝盖的因纽扣的错位而形成的左高右低或者右高左低的破棉衣,破棉衣下像丑陋的岩石一样松松垮垮的棉裤,因腿的长短不一,踩在地上的力度不一而严重扭曲的脏鞋。有点值得肯定的是,这身脏衣服的前定是好的,只是后来被人们穿旧了,舍不得扔,出于慈悲的心给他穿了,这样的脏衣服即使在灰尘里摸爬滚打多长时间,依然保留着骨子里的结实和再扭曲也掩饰不了的式样。他经常拄一个木棍,拿着一个旧缸子,前面缀满了边走边捡来的塑料袋、布条条,被很多纵横的纹路霸占了的脏脸活像是逃走了水分的梨,而眼睛恰恰是正在腐烂的那一块,可能是严重的心火造成的声带的变形,声音总是像被什么东西夹住了,又像是嘴里含了一块烫洋芋,他喜欢小孩,也只有在见到小孩时他的声音才会挤出来,“慈祥”也会眷顾一下他的脸,他一边喊“咦~咦~”,一边招手,也许是一个糖,也许是两个糖,小孩们见到他立马钻进大人的怀里,或躲到大人的后面,大人们很多的时候也不会让孩子去拿他手里的糖果,一年重似一年的病态里一直保留着一份对孩子浓浓的爱。我的一个藏族朋友开玩笑说,东拉西是这个街道上的守护神,而马十万说,东拉西被一个长辫子的小媳妇儿的魂缠住了,马十万说起东拉西头头是道,他真能编故事。
“你知道俩,东拉西年轻的时候媳妇儿长得稀罕,生了一个娃娃,后来娃娃在河里淌掉了(溺水),媳妇儿也疯了跳河了,东拉西也疯了。”
“你知道俩,东拉西是哪里的?”
“是甘肃平凉的……”
这是马十万编的故事,是一个暖心的故事,先不去怀疑故事的真实,有一点给人感觉温暖的是,如今的东拉西曾经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他也闻过发间的柔情,也有过孩子纯净的直视。
十万哥哥的故事还没完。
“那天晚上,我过来时,东拉西正乱抓自己的头发喊。唉,我的真主啊,我过去一看,不得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大辫子媳妇儿,正抓住东拉西的头发哭着喊,还我的娃娃,还我的娃娃……”
“这个东亚(世上)鬼多得很……有的鬼我能收拾,有的鬼力量大得很,看见东拉西被那个小媳妇儿撕头发,我念了几十遍苏热(古兰经),哄着哄着,那个小媳妇儿才哭着走了。我说了你再来找东拉西,我会把你打死……”
马十万编得头头是道,我们听得毛骨悚然,不管是十万哥哥的故事,还是东拉西对孩子的喜爱,都和孩子有关,只是遗憾的是,我们这些正常人从没有问过马十万装疯卖傻的心理,也没有问过东拉西更多的故事,没有贴心的关心,当然也没有故事的来龙去脉,即使是后来的后来,他被政府纳入了低保,再用低保的钱为东拉西在旁边的饭馆里解决了他的一日三餐,甚至是棉被、旧房子,但东拉西越来越老,越来越行动吃力,即使是逢年过节,好心人给他理发、戴上崭新的的帽子,两天后依然如故。他的脏,他的那些破烂,深深地扎根在人们心里。后来,后来的后来,街道整顿,他这块污点实在没有办法,被好心的官员一声命令,东拉西温暖的冬天才真正的到来,他被送进了敬老院,真是祖坟上冒青烟,想必他的父母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安下了心吧,毕竟东拉西人生的开始也是在父母的呵护里,期盼里,至于人生的路走成啥样,在任何人的意料之外,我们只肯定的是,他吃过母亲的奶,睡过父亲的肩,闻过女子的发香,还做过他人的父亲。

东拉西和疯尽管扯上了点关系,但他从来没有攻击过人。自我记事起,他就在古城的街道上,先在一个没人住的屋檐下住,一堆破衣服、一些刮风下雨盖着的脏塑料,偶尔也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也会脱掉破棉衣,在松垮垮的肉上不知道细找点什么,从那还没被污垢完全吞并的肤色中看出他曾经也有一身白净而细腻的皮肤,最是那一颗像柱子一样不论是笑还是喊,总露在外面的很有沧桑感的黄门牙,使他在看见孩子时在堆满的笑容里显得另类而孤独。
没有谁的一生是一成不变的,谁都在进步里不停地变换着生活的姿态,也许原是一个茅草房,也许是一个红木房,在后来的后来,茅草房变成了砖木房,红木房变成了别墅,这样的变化会眷顾任何人,只是不一样罢了,也包括在尘埃里挣扎的东拉西。住了很长时间的屋檐后,他搬进了没有门窗的破房子,再后来,他也在人们的越来越熟里得到了小小的尊重,小小的疼爱,政府给他在就餐的饭馆附近提供了一间彩钢房,光亮的日子也开始为他的破败遮丑遮黑,如果不是因为他慢慢地以至于彻底的衰老而失去了走路的功能,他可能会在不停变好的光阴里多数几年满天的星星,多看几年孩子们的脸,他也不会在众人的葵葵之下彻底地丧失尊严,他也不会得到高人的同情而进入敬老院。
如一个在花朵上被虫子咬黑了的一瓣,他在人们眼中渺小得不能再渺小,小得以至于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和他无关,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欲望,没有方向,哪怕是一点点引起人们注意的东西也没有。这点上他比马十万差多了,马十万在街道上的几年基本上是好吃好喝好玩,用他的聪明杜绝了缺钱的饥饿,而他必须要拄着木棍,拿着缸子去要,他和马十万不一样的是,他即使不张口,人们也会把零钱放进缸子里。其实他讨要的仅仅是饭菜,这也一样,总有好心的人把缸子里的钱整理以后塞到他的手里,又给缸子里倒上多余的饭菜。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不知道有没有依据,“要上三年的饭,给个皇上也不做”,可见讨要的收入是可观的。
有时候,我们也闲吃萝卜瞎操心,我们也会细细地算账,讲着故事里的故事,有人说,如果把东拉西要来的钱全部攒起来,能买一套房,不,一辆好车,嗯,还可以在这个彩礼飞涨的年代,娶个大姑娘,笑归笑,但讨要的收入一定丰厚是真的。写到这里,我敢打赌,某些人的脸不仅蹭红,心儿也会加速,呵呵……
《马十万真的走了》这篇文章发表后,瞬间阅读量暴涨,我的几个至亲给我打电话半开玩笑地说:
“阿姐,下一篇文章你不会是写东拉西吧?”
“呵呵,你猜对了,一定写,他不是我们这辈人的记忆,他是这个地方一个时代的记忆,肯定要写的,怎么啦?”
“没什么,写就写,有些事不要写啊,哈哈哈……”
有些秘密还是需要“揭露”一下,这些秘密和那些一提到东拉西就脸红心跳,害怕我写东拉西的人有关,恰恰这些人有些是老板,有些是父亲,而他们在年少和轻狂的时代里占了东拉西因为不知道钱的概念而容易糊弄的便宜,似乎有点觉得他们有义务为孤苦一生的东拉西做点什么或者祈祷他在百年后的另一个世界里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一次,我们一帮人在修渠之余闲聊时,有小孩说“某哥哥昨天给我们买了很多好吃的。”
“他哪来的钱?”
“嗯,这可你们不知道吧,是东拉西那里哄来的……”
街道上专门有那么一些不懂事的年轻人,等到东拉西睡后把他的钱拿来,或者拿几个糖果把他的钱哄来。怪不得东拉西的身上总是有一些糖果,而东拉西也喜欢用钱换糖果。
即使东拉西每天的收入很可观,他也攒不来楼房,攒不来车,攒不来女人,因为他没有放钱的地方,也没有金钱的意识,他只是肚子饿了一瘸一瘸地出去,饱了一拐一拐回来,也好,没有交流,没有欲望,没有欺压。
写到这里,很多人又开始纳闷了,东拉西到底扔到河里去了还是进了敬老院?别看东拉西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人们的关注里,包括那个大人物一句改变东拉西命运的话,在一阵子里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都说,东拉西这下享福了,只是这个福来得有点晚,在这个福来之前的两年,东拉西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常见他裸露着屁股,爬到离住处不远的垃圾箱旁边方便,屁股上松松垮垮的肉似乎和骨头脱离了,只留下和一层皮的关系,好像老公鸡脖子下那一块甩来甩去的鸡领。
人老了真的可怜,最后一次见他是这样一个情形,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后,东拉西的彩钢房里空空的,只留下玻璃上厚厚的尘土和被雨水溅得脏兮兮的墙壁。再后来,彩钢房不见了,也有些人以为东拉西真的走了,关于东拉西的事就真的告一段落了,管他是神还是人都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了,载着人们的好祝福,没有遗憾,只留下了马十万一个人在演绎着自己的精彩,自己的辛酸,他那张嘴没有编不了的故事,没有说不出的事情,也没有他不知道的新闻,即使这个新闻被隐藏得再深,他也会抖出个来龙去脉。
“唉,你知道了毛?东拉西哈狗咬死了,看不成啊,头皮都撕下来了,胡大呀,看不成……害怕里……看不成,看不哈……”
“那不是倒到河里了嘛?”
“没有啊,又从河里捞上来了……”
真是见鬼,这个马十万总说一些模棱两可的事,说的时候还显得很神秘,可见他也知道这是一桩可怕的事情。说归说,只是很少有人去研究他讲的故事的真实性,对人们来说,马十万是个笑话,当然他的故事也是笑话,更何况故事的主人公是比尘埃还要微小的东拉西,即使他真的被狗咬死了,那又怎样呢?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好久,在一次聚会上,鬼使神差地东拉西又被人提起,唉,我觉得我的人生的一点点地方,似乎是为马十万和东拉西留下的,真不知道,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缘,我竟然了解他们的事如此之多,其实我从没有刻意去了解过他们。
“唉,刚想着东拉西这下可以好好享几天福,谁知道死得太惨。”
“怎么啦?东拉西没有掉了吗?”
“不听话,见惯了外面的热闹,受不了院里的安静,爬出去被后门外的一群野狗咬死了,听说很惨,头皮都咬下来了……”
“不能胡说,胡大呀,太可怜了。”
“胡说个啥呀,这事谁不知道,大家都这样说着……”
“不要胡说,那是马十万编的故事,东拉西还在敬老院里好吃好喝,前几天我们还见到了他……”
“真的吗?”
“唉,现在的人没有说不出的话……”
关于东拉西的故事,不管是真还是假,东拉西还是从人们眼前消失了,慢慢地也从记忆里淡化了,只是很难有人想到,他若是真的被狗咬死了,最后的惊恐之余看到的是解脱还是孩子,还是一生隐藏在心里的那份柔情,或许还有母亲的呼唤,不管怎么说,我情愿相信东拉西的一生里一定有一份非常非常的美好,哪怕是很短很短。
我们听到的仅仅是东拉西被敬老院接走后人们口中不一样的故事,以及留给我们的不一样的心情,人们很难相信像东拉西这样比尘埃还要渺小的人,还能在拐角遇上最美的风景,但不论怎么说,东拉西一直在人们的心里,人们也衷心希望东拉西也有一份美好的晚年生活。放心吧,让谎言吹散心头的乌云,如今的东拉西在敬老院里衣食无忧,精神焕发,我们心中这个疑惑终于可以尘埃落地了。
某人留言说,他们是东拉西的娘家人,不,我们都是,这一辈、上一辈、在世的、不在世的,都是东拉西的娘家人。
有些人走了,真的走了,有些人走了,却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而有些人不论走不走都在人们的心里,就像东拉西,尽管有着漫长的沧桑经历,但一直在人们的眷顾里,衷心祝愿东拉西爷爷的晚年更加美好。

作者简介:马雅宁,化隆乙沙二村,爱好书法剪纸、诗歌散文。系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现代作家文学》特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