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虚无先生
四十岁的夏季似乎格外炎热,连孟竞这个保守型的女性的衣着也日渐“性感”。每天坐在办公桌前,她觉得口干舌燥、其暑难熬。更令她不能忍受的是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平静。同事们总是无所事事,却又显得忙忙碌碌,想和他们聊聊天都成了最崇高的理想。
孟竞的丈夫高大英俊,在某科研单位任高级工程师。十岁的儿子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三口之家,每月收入上千元,住房面积八十多平米。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可以算得上相当优越,孟竞也一直引为自豪,但随着四十岁的到来,她开始觉得这个家缺少点什么。
孟竞和丈夫是大学同窗,如火如荼的恋爱历经“八年抗战”。婚前基础笃实,婚后感情平稳,从未红过脸儿。可随着四十岁的到来,孟竞开始觉得丈夫身上缺少点什么。
郝仁在这种情形下走进了孟竞的生活。
那天孟竞他们正在办公,郝仁来找昔日同窗,也就是孟竞的顶头上司——办公室主任。按主任的年龄推算,郝仁也不过四十来岁,但头发已有三成花白,左腮上那道发亮的疤痕更是反射出一种沧桑感。主任说郝仁是当代“伟大的作家”,刚从“广阔天地”调回本市,现任某刊编辑。孟竞对文学并不陌生,学生时代就发表过诗作,婚后因琐事纷纭才不得不辍笔。她当然知道“伟大的作家”乃是溢美之词。
久别重逢,自有诸多感慨。两位老同学你来我往,口若悬河。那郝仁的口才倒真的堪称“伟大”。他轻松幽默的谈吐不时令人捧腹,偶尔旁征博引更是令人动容。孟竞没想到自己做了几年家庭主妇,文坛竟发生了那么多奇闻轶事,不经意间便加入了进去。不知不觉一个钟点过去,郝仁起身告辞,言说手头有许多稿件需要处理。孟竞感觉意犹未尽,一时周身上下轻松异常。她突然想到,或许十年之后,郝仁真的能成为“伟大的作家”。嗣后,孟竞从主任口中得知,郝仁仍是“王老五”,尚未婚配。
数日后,郝仁再度登门,恰逢主任外出。因有一次侃缘,遂托付孟竞转告有关事宜。郝仁刚欲出门,孟竞却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坐下聊聊吧”!郝仁眉头蹙了一下,也便坐在了对面。个把钟头光景,郝仁又以手头稿件需处理为由匆匆离去。临走时他告诉孟竞,先哲说,闲聊的最佳时长应为一小时左右。
此后很久没了郝仁的消息。孟竞却沉浸在那两小时的海阔天空中不能自拔。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却根本做不到。那些天,倘有人推门,她会神经质地激动一下。与他人聊天,话题总不知不觉地转移到郝仁身上。每每电话铃声响起,她便抢着去接,希望能听到郝仁那并不动听的沙哑的喉音儿。孟竞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你不是黄花少女了,这不该是你这把年纪的人应有的表现。但终究无济于事。终于,她对主任说,自己写了点儿东西,想请郝仁指教,于是她得到了他的电话号码。
那个傍晚的感觉孟竞一生都不会忘记,她是带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理,做贼般地钻进了那家通宵开放的咖啡厅。
“随便聊聊吧!”郝仁的嗓音沙哑而安然。这样的声音使孟竞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却又一时无从开口。“那我们来个命题作文——你的一天。”郝仁提了个建议。
孟竞的一天很简单:早晨六点起床烧饭,饭后打发丈夫和儿子先出门,然后自己骑车上班;中午在单位的食堂里吃饭,饭后与同事聊天或打毛衣;下班后回家再烧饭,饭后监督儿子练钢琴;九点钟洗漱上床。天天如此......
孟竞的叙述有点像絮叨孩子被狼叼走过程的祥林嫂。郝仁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也忘记了“一小时”规则,听得很投入,时而发问,时而若有所思地点头或摇头。午夜时分,孟竞低着头说自己有两张电影票,是**影城的,时间是星期天的上午……
郝仁答应得很爽气。
从那之后郝仁开始主动地给孟竞打电话,孟竞跟丈夫“请假”的次数也便逐渐多了起来。郝仁认为孟竞有创作的灵气,放弃诗歌太可惜。他借给她许多关于创作的书,同时带着她频繁进出图书馆。孟竞重新拿起了笔,在郝仁的指点下,她的作品又变成了铅字。孟竞对郝仁充满了感激,在她的眼里,郝仁腮上那道疤痕也“亮丽”得恰倒好处。她感觉到郝仁与她的距离也正在逐渐拉近。他们交谈的话题已经从文学拓展到了爱情、婚姻、家庭,有一次,郝仁甚至婉转地问及她与她丈夫的性生活。
“孟姐,能不能让我见见姐夫?”郝仁说这句话的时候,孟竞着实吃了一惊。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她说不清是希冀还是恐惧,“其实,我还没......完全想好!”
“这有什么好想呢?”
她觉得无法抗拒郝仁。
听说是妻子的文学老师,孟竞的丈夫非常热情。为了给郝仁与丈夫“摊牌”的时间,她从丈夫手中抢下了买菜的篮子。归来时,她见两个男人正轻声地说着什么。
晚宴的气氛出奇地热烈。丈夫很兴奋,频频地向郝仁敬酒,还破天荒地敬了孟竞和儿子两杯。席后,丈夫摇摇晃晃地把郝仁送出去好远。夜深了,在昏黄的壁灯下,他温存地拥住孟竞,轻轻地抚摩她的头,进而深情而细腻地吻她的头发、前额、眼睛、鼻子......带着一份歉疚,一份爱恋,孟竞醉了。在她的记忆中,这样的爱抚早就属于上个世纪。
那实在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第二天傍晚,孟竞下班回家,丈夫正笨手笨脚地烧饭,油烟抹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孟竞像是撞见了外星人,一下子愣住了。
丈夫凑上来,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说,“这些年你辛苦了,以后我多干点儿家务,你去书房找灵感吧”。
一连数日,孟竞在丈夫浓烈的爱情包围下竟然忽略了郝仁的存在。当她突然想起他时,心中油然生发一种不祥之兆:这些天郝仁竟然没有找她,这平静的背后到底是福是祸?她踌躇再三,拨通了他的电话。对方告知郝仁出差公干,要数月后才返回。
孟竞便又鬼使神差地思念起郝仁来。
那天下班后,她跟丈夫撒了个谎,独自来到那家曾经让她觉得自己是“贼”的咖啡厅。在那个熟悉的座位上,她坐了很久。
回到家里时,夜已经很深了。桌子上的饭菜显然是留给她的。儿子已经睡下,丈夫也斜倚在沙发上睡着了。丈夫手上拿着一张写了一半的纸:
《关于开展家庭业余文化活动的请示》
正家长:
为丰富家庭业余文化生活,经周密思考,本副家长郑重提议如下:
一、每周举办一次儿子钢琴演奏会及正家长诗作研讨会;
二、每月家庭成员集体看一场电影,并安排一次假日郊游......
孟竞的心倏然遭到一阵芒刺:如今有点成就感的男人学坏的已不在少数,丈夫作为专家型的知识分子,虽有些木讷,但对这个家却是全心全意的。这个家真的缺什么吗?我这是怎么了?她暗自庆幸自己尚未铸成大错。可是郝仁怎么办?自己将如何面对他呢?
他总是要回来的!
孟竞又开始诚惶诚恐了。每每有人推门进来,她惟恐见到那道发亮的疤痕;每当电话铃声响起,她惟恐听到那沙哑的喉音。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郝仁没有找她。
两年过去了,郝仁仍然没有找她。
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夏天过去了……
丈夫一如既往地支持她的创作。功夫不负有心人。孟竞成功了。她的组诗在全国大赛中折桂之后,被调到市文联当了专业作家。为了减少外界干扰,她开始用笔名发表作品。随着她的笔名越来越响亮,郝仁这个名字也渐渐淡出了她的记忆。
那年初春,孟竞应“当代中国诗歌名家创作笔会”组委会之邀去了深圳。在那里她竟看到了郝仁。显然,他依然没有成为“伟大的作家”,他是组委会办公室工作人员。他依旧是那么干练,或组织参观,或关照与会人员的食宿,事无巨细,处理得井井有条。与十年前不同的是,他的头发由花白变成了全白,腰椎呈现明显的弯曲,腮上那道疤痕已经开始发黑,俨然是一个老头了。若不是他那独特的沙哑嗓音,孟竞简直就认不出他了。眼前的郝仁使孟竞很难回味自己当初那段如醉如痴的迷恋。
尽管如此,由于心中残存的一丝感激,孟竞还是隐隐约约地生发了些许酸楚。也正是基于酸楚,她先后几次有意去接近他,并且期间还有过搭话的机会,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叫出他的名字。
直到离开深圳的前夜,她确认,郝仁也似乎早就忘了她姓甚名谁。

虚无先生,又名愚叟、真言。笔耕数十年,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剧作等作品多种。著有《激情飞歌》《梦里的故乡》《活着 想着 写着》《远去的风景》《为了纪念的记忆》《迂生愚论》《古风-打油诗300首》等9部。近年以诗歌创作为主,诗风通俗、细腻、走心,出版情感诗集《我和另一个我》。
诗观:好诗歌在心底,好诗人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