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两个字（组诗）
文/雪落心灵
01.在乡下
草木之间，草木喂养的牛马
有牛马般的幸福。你看
蛙声煮沸月光和昨夜星辰
让每一阙宁静，充满了细节
田野的馈赠多么谦卑：一株稻子
正沉沉地低头深深地弯腰
把时间还给日子，一只蜻蜓飞来又飞去
看披一身苔藓的石头如何打坐
夏日火热。汗水没有更多的盐分
母亲坐在门槛上，不紧不慢地择着新鲜的豆角……在乡下
我可以蹲下来与蚂蚁玩耍，更钟情于
与一只蝴蝶来一场精神恋爱
用尽，生活应该有的平淡
02.秋凉词里，乡村消瘦
青山隐褪芳华，潺潺水声输给了静止
风里每一片落叶
都如苍老的动词在造句
长空写意雁阵别离，写尽
万里悲鸣；为人间储备盘缠的丰饶
现在，已不是丰收的主语——
那一低头的温柔中
高粱泛红的写意，玉米饱满
黄灿灿的大金牙，柿子树上
红灯笼高高挂起，照见了
稻穗和父亲母亲听风看雨时低头弯腰的谦卑
对土地坚定地信仰
……庞大的楼群，逼仄的记忆，
原野正向混凝土缴械投降。乡村消瘦
寒雨，每一行都在敲打白霜向西西风向东的宽度
宽度里，那个披蓑衣的人和他瘦长的影子
来过又走远，如一阙凄迷的词
落单在秋的清冷之
03.在乡愁的低处……
通往村外的路很长
一株草绿过又黄的日子，很短
记忆裸露出了时间硌人的肋骨
旧模样的影子很长
黄昏很短，似锈蚀斑斑的铁
一枚枯黄的叶像铁上突然脱落的一块锈迹
坠落下来，过程很短
如同，一根白发之于岁月无尽的单行道上消融的雪
年迈的母亲安坐在秋风的张望里
如远方把自己托付给了更远的远方
那张望，是那么的长，又是
那么的短……
红彤彤的夕阳
有气没力地靠在山梁上
像村庄用孤独划伤了的天空，正在渗出鲜血的伤口
04.来去
堂前。春夏秋冬。秋去春来
那一群燕子一只飞进来，另一只
也飞进来
一只飞出去，另一只
也飞出去
许多年了，它们与其子嗣来来去去
一直结对
一直成群
许多年了。像旧时的燕子
我仍在故地来去
可是一个又一个
您和你们呵，为什么去了
却不再来
05.声音
北风呜呜呼啸
雪花簌簌坠落
伴随吱嘎吱嘎的脚步声
小土狗汪汪地吠叫充满了不设防的欢愉
柴门吱呀，开关
轻而易举就铡断了夜与夜色的僵硬
火塘里，柴禾噼啪
焰火灿灿地窜动——
那一次，一贫如洗的小山村
为冬续上了人间烟火
这一次，万家灯火里
梦醒来，一次次把躁动卸下
城市制造的每一种异响
都是故乡的夜晚
雪花落入雪花里，宁静落单的注脚
06.捕捉
阳光捕捉大雪遗落的纯银时
刚好，小雪人用最后一滴泪的晶莹
捕捉到了世间的原罪
——在一片慢光阴洒落的摇椅上
山川在捕捉明媚时,雪后初霁
替我捕捉到了一个人
用坚韧不拔的力量握住时光时
这个人呵，曾经
满世界的替我捕捉过童年，和
半生坎坷里冷暖的星月
此时，她正被佝偻顶着的一片雪花
捕捉，被乡村的荒芜
捕捉，被泪光浇活的孤独
最后一粒种子捕捉……
故乡一直流落在背井离乡之外
终究会被岁月的大手写成病句的我们
许多年以后
会被什么捕捉呢
07.醒来
梦醒来，荒芜中的父亲翻了一个身
他欣然站在自己的山河里
魁梧像一块石头
替我们镇压住伤痛与艰辛内部的惶恐
源自生活的波澜，于石头之下
安之若素
夜色醒来，华发的母亲翻了一个身
她用针尖挑落又一枚灯花
单衣薄衫的孩子们心眼里
点点繁星和寒月冰硬的一颗心
忽然灯芯绒一般柔软
浩淼苍穹，有了低矮人间的温度
我醒来，窗外的骤雨翻了一个身
红尘尚好啊！只是
您们被噙在喉头，渐远的背影
醒来，夜色沉埋
眼眶里有决堤的湖
08.低头，五月是一场救赎
云端之上鸟儿收起了翅膀
蓝天低头，俯瞰
临水自照映照，鱼儿与影子已走失
湖泊江河在偷偷地哭
请记住，匍匐在草木葳蕤间的风
它穿过我再穿过你时
蒲公英的种子还有各自随遇而安的归宿
园田是留守的孤岛，土地于沦陷中还在孕育
阳光打出束束追光
低头折腰的汗滴里
镰刀、麦浪和金黄在晶莹里起舞
炊烟跌落进心底，让我在骄傲中低下了头颅
城里的月光，一直是
旧时光另外一种鲜明的证物
要感谢，就谢亲爱的孤独
这五月是一场救赎，它看见
一只萤火虫飞过夜空，正在给星星点灯
09.初夏，多像故乡的一块补丁
春天曾顺手抓起过的一把把甜言蜜语
纷纷随落瓣掉进尘埃
双飞燕已不在呢喃中说出锈蚀的爱
离开巢穴，雏鸟展开飞翔的翅膀
在旋转的大地寻找栖身之地
旧光阴让华丽褪去了外衣
比如，春风十里
比如流光中细雨曾滑落出的长长短短的分行
都在从生到生的距离中转身
暖风和花儿，珍藏在昨日的馨香
以及葳蕤中那些湿了眼眶的词语
已注定是过客
所有的事物，都还在原野提篮里抒情
包括攀缘的藤蔓，顺势而长的瓜果
阳光下的麦田，麦苗
还在泥土袒露的胸怀，分蘖、拔节、扬花、灌浆……
布谷，布谷一声
又一次绿了芭蕉，红了樱桃
柔软与坚硬的痛，又在生活的背面拿针
乡村与白发苍苍的母亲
是一阙时光中穿过针眼的线
初夏，多像正在蓬勃返青的故乡一块补丁
10.稻草人
从不偏听偏信那些流言蜚语
挥一挥破旧的衣袖
飞禽喙尖的风言被拒绝
走兽蹄下的风语被埋葬
那时候，你这忠贞的守望者
一心一意地守护着，曾经的每一垄田园
田园里曾经的每一株庄稼
庄稼上曾经每一粒种子和她们青涩而饱满的青春
那个时候，乡村不是我的弃儿
你也不是
你起早摸黑，掺雾露，日月，云雨，霜雪
那些没有被明天豪取的风
纯净地掉落下来
收集不到今天孤独与忧伤的证词
我的父亲母亲与稻穗一起沉甸甸地弯下腰身时
喜悦就站立起来，大片的金黄像爱情的蜜
秋风像不老的情话
相濡以沫，你总是伴丰收终老的最后一个情人
这么多年以后，望穿了秋水
是你在倒下去之前留给乡村精致的凝望
相比之下，城市
林立起来的繁华有多么潦草
我的孤单就有多么潦草
——稻草人呵稻草人，有人说你不是人
可是，时至今日
有谁能找出一个足够的理由，来说服我呢
11.那个时候的雨
雨落下来。燕子还在低飞，天空
用阴沉与泪水收集素材
在春天虚构的故事里
草尖储蓄了一粒一粒晶莹
总照不见梨花用洁白渲染心事的芳菲
雨落下来。父亲紧了紧蓑衣
挤出来一丝难得的笑意
大地仿佛觉察到了邻家有女初长成
——在返青中，发育迟缓的庄稼
终于有了初潮的体验
雨落下来。母亲的坚强
给隐忍中一再被咽下的泪水找到了避难所
又一次揭不开锅时
她的眼角老被雨和我们的羸弱打湿
每每这时，她总爱对我们说：帮娘擦擦哟
雨滴咋不小心落到眼里来了呢
安聚在同一个屋檐看雨一滴一滴往下掉
……上个世纪应该是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
雨，时时都像饥寒的创口贴
小北风是伤口，不更事的我们
是不停往伤口上撒盐的那一伙多出来的人
12.画暮
余辉剪影舒展的翅膀
一对对鸟儿掠过时，仿佛
一片一片被微缩了的夜
在灰暗的底色上随心位移
绵延起伏的山峦
千姿百态的背影，极似
大地借逆光
为眼睛，表演着精彩的手影
犹如柔润肌理的白丝绸的背带
系在山乡肩头腰际的那条
山村就像被扎在其中的孩子
——蜿蜒来去的小河，更像
一条脐带
把黄昏与孩子牢牢关联在了一起
母亲如佳期，梦
有大爱的明证，靠山的落日
是大地送给天空最深情的一个吻
13.老渡口旧渡口
失去了桨与桨下一圈圈涟漪的欣赏
不再有鱼和她的水
坦露一滴泪褶皱上美仑美奂的清澈
粼粼波光中 时光不再借静好
不再借风中芦花的白，在水边修行
河畔，依稀的木船，身形越来越瘦
像一枚感叹号，泊在余辉中
泊在心事的斑驳里。过河人的余年依靠回忆支撑
许多陈年往事在这里摆渡——
摆渡的老人的样子，慈目善眉
旱烟袋在嘴上晃悠着的样子
烟锅里吧嗒出的一个个烟圈儿优雅的样子
渡船不紧不慢靠岸的样子，以及
上下来去的人们从容的样子……这些
在渡口豢养的宽阔里栖居
等候，寒暄，家常话……如桨划动了水
个中安暖
有不瘟不火的性子和特质
许多时候，暮色
会因此而退到了归林的倦鸟后，晨曦
会因此而愉悦地赶在了黎明到来之前……直到昨天
就在正上方新落成的大桥，掐断了
渡口应当有的宽度
14.关于故乡园地坪
这是川东北的一处山旮旯
天空多么旧
天空俯瞰下的村庄多么旧
穿梭在山谷中的羊肠小道多么旧
庄稼地像遗弃在村庄四周的一块块旧抹布
这是川东北的一处山旮旯
白发的母亲弯下腰
白发的父亲弯下腰
宛若一枚枚钉子的小草
于风中虔诚跪拜地大
这些一辈子的朝圣者，一直信奉
土地的哺育
在川东北的这一处山旮旯
树还借着风向远方招手，可少小离家的人
却不再停留。父亲一抬眼
母亲一抬眼，昏花中
远去的小小女孩
一甩一甩的长辫子和那条红围巾
就点燃了岁月
在不再长日子的庄稼地里，长出了
满世界的爱
与哀愁
15.丰收帖
是田野铺陈的经卷。每种色调
都是镌刻在大地上闪烁的经文
默诵一遍净土，高粱豆类从隔世的经殿出来
各自修得圆满
是醉人的美酒。夕阳，这大地的酒缸
酩酊晕染苹果的脸颊，大片的红中
辣椒是一件簇新的嫁衣
宛若针线起落间层叠激情的焰火
是一块铁。经过勤劳反复煅打与淬火
瘦成镰刀的一轮弯月
和被弯月的光辉，擦亮的一把镰刀
收割了朝霞和星光，托起的欢歌和它的马匹
是汗水卸下弯曲脊背的重量。与世无争的天空
鸟儿掠过拔高的蔚蓝背影下
从故乡崭新的诗行间挤过来的风
如魔幻之笔点墨成金的勾勒：一幅画
用阳光的金边，镶嵌在乡村的九月
故乡的俏模样安坐在新村里
满心欢喜地坐在奶奶缺掉的门牙间，欣赏
粮食蔬菜瓜果在大地的提篮里抒情
曾经的风雨、挫折、痛苦，最终修成了正果
就要告别滋润自己生命脉搏的泥土了
最后一株熟透的稻穗，在谦卑中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如钩
钓起了西山落日，这丰收最大的金币
作者简介：雪落心灵，本名陈勇，川东籍雄性公民一枚，浅恋文字，净心随性而已。在《诗刊》《星星》《微型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女友》《北方作家》《中华文学》《中国诗人》《诗歌周刊》等各级纸刊和网络平台留有文字“案底”，间有字句入选本或偶尔中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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