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啊，父亲
文/方春全
父亲啊，你能离开人世已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来，总有一个炽烈的火苗在跳动，抹不掉，吹不灭。每当我看到墙上那帧日渐陈旧的照片，看到那张古铜色的脸，看到那一道道风雨雕刻的皱纹，我就想起了您—父亲！想起您，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
一
父亲，为把我们扶养成人，您的一生付出了多少辛勤的劳动，我们是喝着您的血长大的呀！那时，我们家只有五口人，哥哥、妹妹和我年纪都很小，要张罗全家人的生活谈何容易！为了糊口，您经常避开农忙季节，顶风冒雪到张家湖挖藕。记得那年冬天，您的右腿长了个大疮，肿得发光，母亲劝您不要去，您只是摇了摇头，带着藕锹、藕斗，挑着藕筐去了。
天哪，在那结冰的季节，就是穿上棉鞋棉衣也不算暖和啊！
您后来回忆说，到了那里，卷起裤脚，用草绳系好腰，先吃上两三个随身带的糠粑，然后吃几个腌制的辣椒，就这样下湖了。您用藕锹将冰一块一块的敲破，用湖泥把四周围城一个“O”字形，再用藕斗把水一斗一斗地舀干……人烟尽归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们望呀，盼呀……
父亲啊，年复一年，您用“藕”填饱了我们饥饿的日子。
二
曾记得那年春天的一个日子，乍暖还寒，大队通知您去开会。
天黑了，父亲啊，您空着头，赤着脚，脸色煞白，一步一步地回来了，仿佛带着一副沉重的镣铐，步履维艰……
父亲啊，您被扣上了“富农”的帽子。在唯“血统论”的日子里，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啊！它像一个布满烟锅灰大铁锅重重的戴到您的头上，使您抬不起头，使您失去了自由，也使您失去了做人的基本权利……
父亲啊，我知道您是冤屈的。我记得您不止一次对我们说：“我可以对上苍发誓，任何时候都没有做损人利己的事！”您显得那样激动，双手紧握拳头，像在向世界，向一切有良知的人们发表一项庄严的声明……
您也不止一千次给我们讲您和祖父行医的故事。您经常跟着祖父风里来，雨里去救死扶伤，解除病人的痛苦，多少危在旦夕的病人在您的精心治疗下康复了。
父亲啊，难道这也是您的过错吗？
天在！地在！人在！
我深深知道您是无辜的。
三
十年动乱期间，十恶不赦的“四人帮”挥舞“血统论”的大棒，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孩子，要上学读书比登天还难啦！
记得那年我八岁了，眼望着同龄的孩子背着黄色的书包蹦子跳着去上学，我好羡慕啊！多少回，我避开众人的目光，像小偷一样悄悄地溜进村子后面的高山的石缝里，呆呆地目送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他们欢呼雀跃的身影……
父亲啊，我鼓起勇气向您诉说了我平生的第一个愿望：“父亲啊，我—也要—上学—”
您没有说话，只是用满是胡茬的嘴吮干我的鼻涕，然后把我轻轻的推开，让我站到您的面前，您出神地望着我，久久地，仿佛我刚降临于世。您没有吭声，沉默，仍然是沉默。蓦地，您伸开粗壮有力的大手把我紧紧地搂在您的怀里。
父亲啊，我第一次触到了您的脉搏，心跳得那样快，呼吸是那样急促……
我听见了大海波涛汹涌的吼声；
我听见奔腾的潮水猛烈地撞击堤岸的拍打声……
许久，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滚到我的脸颊，流进我的心里……
我惊奇地望着您，望着您那沉默无语的面靥，那里该有多少关于星星，关于太阳的故事，该有多少让人憧憬的梦想啊！
“父亲，我—不—上—学—。”
您只是使劲地摇头。
您沉默不语，翻滚的思绪平静了；您喘着粗气，奔腾的血液冷却了;.您流着热泪，希望的种子发芽了……
四
父亲啊，我忘不了您 ，您是我的启蒙老师。
打那以后，您就悄悄地把我领进了“课堂”。父亲啊，还记得您给我上的第一堂课门外？
夏夜，繁星满天，蛙鼓蝉鸣。您背着一张破旧的竹凉床，“嘎吱—嘎吱”把我领到了禾场的角落。
您给我讲古人读书的故事，从孙康映雪讲到车胤囊萤，从匡衡凿壁偷光讲苏秦悬梁锥股……
从此，您教我知识，教我怎样做人。谆谆诲语，诲语谆谆，如乳汁，似甘泉，流进我的血管里，流进我龟裂的土地……
当时，村上的儿童是不能接近的，我像一个“艾滋病”患者，在同龄人之间被人为地筑起了一堵墙。我无法弄到课本，您就自编了大量的儿歌。
记得您教给我的第一首儿歌是《太阳》。
“太阳红，太阳亮，太阳升起在东方；太阳红，太阳亮，阳光普照万物长。”
父亲啊，太阳不就是那个每天东升西落的大火球么？
啊！太阳，您这万物之灵，人类有了您才能生存，才能繁衍，一切有了您才有希望，我多么渴望得到您的温暖啊！
五
一九七六年，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写的镜头，“四人帮”垮台啦！
父亲啊，还记得吗？
一个和风习习的日子，大队通知您去开会，您怯生生地去了。晌午，您回来了。我第一次看见您笑了，笑得那么灿烂，笑得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孩子啊，政府给我摘掉了富农的帽子啊！”
父亲啊，您因此获得了新生；阳光的瀑布啊，我也接受了您的洗礼。
……
六
一九八七年八月十七日，您嗑然离开了人世。您走了，走得那么匆忙，连一句遗嘱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一次次梦里相聚，总看见您宁静的面靥；一回回父子谈心，我该有多少悄悄话与您耳语……
呜呼！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我的父亲！
2019.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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