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童年的心灵

张惜萍

我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只原木笔筒，多年来我一直舍不得用它来装笔，却每天都记得擦拭。

我的老家地处大兴安岭的一个小山村，“兴安”的满语意为丘陵，那里产木材，有请木匠打家具的传统。

木匠来我家给姐姐打嫁妆的那天，我好奇地跟在他后面。他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身材偏瘦。木匠每走一步，肩膀就会抖动一下，背着的大工具箱也会跟着颠一下，很奇怪的姿势，邻居阿牛说他外号就叫“瘸腿木匠”。

木匠每天都穿着那身褪色的粗蓝布衣裤和里面那发黄的白色背心，看上去脏兮兮的，黑黑的脸上坑坑洼洼的，还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在院子里遇见他，我总是躲得远远的。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一天，我从木匠暂住的厢房路过，不经意间瞥见屋子的墙角立着一个漂亮的新木柜。木柜一边高一边低，低的那端柜面上站着三个小立柱，立柱支撑着一块木板与高的那端相连。每个立柱都很小巧别致，乍一看竟有些像可爱的小稻草人。我不由自主地走进屋去，绕着新柜子左摸右看。木匠见我感兴趣，边干活边给我讲起故事。明朝有个皇帝叫朱由校，对木工活博而精，做的东西那才叫漂亮，亭台楼阁、生活家居从设计到制作都不在话下，曾经做过一张木制折叠床，竟能根据需要调整仰度，精巧得很，床板上的雕花更是精美异常……我不知不觉地听得入了神。

一天深夜，我肚子疼去户外上厕所，发现厢房还亮着灯光，忍不住扒着门缝往里看，木匠竟出神地捧着一本书在读。妈妈小声地和我说，木匠每天干完活都要读书到很晚，是个满肚子文化的人呢，还说当年木匠考大学时成绩很高，但由于家里穷没能去读。

木匠干活很认真。他挑好木头，先将墨斗固定在木头的一端，再一瘸一拐地跟着黑线走到木头的另一端，蹲下身子，眯着眼，定准后，用拇指食指提起黑线“啪”地放开，黑线便弹到木头上。这时，木匠缓缓起身松口气，眉头也随之舒展。他边画线边对我说：“在木板上用墨斗画线，一定要瞄得准、绷得紧才能画得直，就像做人，放松了就会走弯路。”遇到画短线或打点的，木匠拿起木三角尺比划完，便从耳后拿下铅笔，在木板上细致地画上许多小道道。木匠刨木板更是有趣，随着他手里的刨子熟练地一推一收，“唰--唰--”木卷花便从刨子上端冒出来，互相推着挤着掉落到地上。不一会儿，木匠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子。

木匠对我和气又宽容。一天，趁他喝水的当口，我赶紧拿起他的刨子去木板上推。看我铆足劲儿、咬牙发力的样子，他竟“吃吃”地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得黑黄黑黄的牙齿，那笑容瞬间即逝，在他平日紧绷的脸上竟好似闪过一束光。他把我抱坐在木板上，边教姿势边说：“刨木板的手劲儿很重要，要按着刨子向前推，推时把刨子压得太狠会把木板刨得太深，浪费材料，力道太轻又推不动。就像处理生活中的事情，都要刚刚好。”还有一天，我趁他去锯木板，拿起墨斗也学他的样子往木板上弹，将他刨好的木板弄得这黑一块那黑一团的，结果竟把自己弄得满手满脸也是墨汁。木匠回头见我的模样一愣，哈哈笑着说：“没事没事，木板还能用，我再刨一遍就行啦！”

一天，妈妈陪姐姐去镇上买东西，让我们放学后去姑姑家吃晚饭。饭后我回到家，照例先去厢房，木匠不在。炕桌上的盘子里摆着两根粗壮的油条，那油条透着黄灿灿的光亮，松软诱人，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赶紧拿起一根，快走到门口忽然想：“木匠平日对我那么好，我若吃掉他的油条，他晚上会挨饿的吧？”想到这我又把油条放了回去。但刚走出两步，油条那飘在空中的香气仿佛在向我招手，我快速地返回抓起那根油条，一溜烟地跑到了园子的墙角。这时，家中的小花似乎也闻到了香味，蹲在脚边向我百般讨好地“喵喵”叫着。我心中立刻有了主意，开心得甚至都没有细细地品味就把油条吃光了。

晚上，母亲叫我到主屋，手里拿着那根久违的惩戒木条，严厉地说：“想想你今天做什么错事了？”看着母亲平日和蔼今天却黑黑的脸色，我立即慌了神，矢口否认道：“那油条一定是小花叼走吃掉的。”母亲不由分说地拿起木条打我的屁股，我疼得哇哇大叫。这时，在外面水池边洗脚的木匠一拐一拐地飞跑进来，边护住我边着急地说：“大嫂，油条是我让孩子吃的，不要打孩子。”母亲这才停下来，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一夜不曾睡好。

第二天，我放学时路过厢房，木匠叫住我，心疼地问：“屁股被打得还疼着吧？”一边说一边从工具箱夹层里取出一支小笔筒送我。好漂亮的笔筒啊，笔筒的一侧刻有镂空的图案，另一侧雕刻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在弯弯的月牙上坐着，惟妙惟肖。我爱不释手，心里更加后悔吃了他的油条。

姐姐出嫁那天，新家具被装上车，却留下一个精致漂亮的小木床立在墙角，妈妈说这个小木床是木匠用打家具的边角料专门做给我的。那天的酒席上有个木匠的老乡，说那一年地震，木匠在往家赶的路上，为了救出一个被压住双腿的小女孩，自己却因余震被压住了右腿，延误了回家救妻子和女儿的时间，右腿也从此落下残疾。那个老乡还指着我说，木匠女儿走时和这个娃年纪差不多。

姐姐婚宴后，我躺在小木床上，眼前浮现出木匠紧绷的脸、怪异的步姿，不知不觉满眼泪水。木匠走的那天，我正赶上放假去了叔叔家，对木匠道歉的话还一直没有说出口……

此后，我一直珍藏着那只笔筒，就好似珍藏着瘸腿木匠那美丽的心灵，那颗心灵照亮了我的童年，温暖着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