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组诗）

罗俊士

惊 蛰

淅沥沥

淅沥沥

雨住了

镜子里多了些嫩芽

和别的什么

春 天

春天在吐芽

类似涂鸦

春天在开花

类似濡染

春天在吐絮

类似炫耀

春天在抽枝

类似博弈

春天七勾八抹

类似创新

春天按捺不住

像一幅山水画

蚂蚁搬家

蚂蚁不见了

蚂蚁那么小

很容易藏身

在车站广场

我看见一群打工仔

他们那么大

同样从容，镇定

风沙弥漫

近旁的新叶摸棱两可

远处却清晰着

因为蠕动

异常清晰

羡 慕

那是六十年前

我刚满七周岁

二月二这天 

一位小伙伴来找我玩

穿着一身新衣服

得意扬扬

我懒得理他

恨自己有辱“小男人”称号

衣裤补丁摞补丁不说

还是姐姐穿剩的

红色特惹人笑话

蔫头耷脑

恨无地缝可钻  

次年二月二

我穿上新衣服

像龙抬起头

喘气匀了

小 花

那么多蓓蕾

约好了似的

说开就开了

这朵无名花也是花

却闻不到香味

因为香味太淡

接近于无

没风时她也摇晃

没雨时她也滋润

好像秒秒钟都是幸福

一位女士拍拍手

又跺跺高跟鞋：

“嘁！我头回见到

这么小的花耶！”

一朵无名小花

被镶嵌在相框里

永开不败

静 夜

他说那年食不果腹

我凝神倾听

炒锅里焦糊味弥漫

他远离中厅

在角落处抽烟

似乎在思索什么

微信这端

窗帘将月色隔开

灯亮在另外的房间

红小车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医生

美国新泽西州一个小镇上

许多贫病的村民记住了他

我只记住了那辆《红小车》：

“那么多东西依仗

一辆红色手推车

雨水淋得它晶亮

旁边是一群白鸡”

找

我把影子丢了  

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我把外婆的月亮丢了

我把幼年的珍珠丢了

我把针尖似的星星丢了

我得把它们找回来

我得把自已找回来

我得撕毁那片云

一张纸制造的空廓

娘

她得从羊身上挤出奶来

她得把玉米掰碎

把芝麻捣烂

把豆子榨出鲜血

把米粉团成团

把包裹粽子的竹叶解开

把馅捏进月牙里

把锅舀进碗里

她得将那些劈柴

一根接一根

塞进炉膛  

供儿子取暖

守 望

芒种时节

麦稍黄了

咯咕呱哫！

咯咕呱哫！

一只鹧鸪鸟

在空中慢慢飞

边飞边嘀咕鸣叫

咋听像“光棍挂锄”

挂锄意味着麦熟

有人编了首儿歌：

“光棍儿挂锄

麦子就熟

光棍儿挂脚

麦子就割”

白妞受闺蜜唆使

化起了淡妆

狠心的男人一回来

麦子就熟了

杏子也是

说熟就熟

红丢丢的

月落乌啼

一个孩子丢失了风筝

春天丢失了风

一个孩子长大

月亮变得婆婆妈妈

都在做梦

有点不同寻常

一朵形而上的云

凝聚 越缩越小

被丝线收紧

鲜为人知

老家院里有棵树

有鸟巢粘贴

一群鸟在等一只鸟

望穿秋水

自我保护

蚕吃桑叶

吃着吃着就老了

索性把自己

包裹

封闭起来

用丝

那些诱人的光亮

举一反三

常想起乡下的母亲

黑地里

吱嗡吱嗡

纺出的棉线又细又匀

与白昼对比

几乎没什么差别

母亲说：

“穷

点不起灯

心内那盏灯

不拨自亮”

我举一反三——

娘的指头肚上也有亮

娘的话语里也有火柴

一首诗哧地亮了

照见更多的事物

蒲公英

吹空自己

一根小蜡烛

光芒四射

盲 杖 

绕，一座桥

木头做的

笃!笃笃！

踏实，最数泥土

笃笃！

笃笃笃笃！

一根盲杖，越敲

越令人提心吊胆

仿佛受到惊吓

一盏十盏百盏……

沿途的声控灯一齐亮

浓重了夜色

温 暖

鱼儿住进水里

水很温暖

蚂蚁住进土中

土很温暖

小鸟住在树上

树很温暖

我住在我家

家很温暖

穿越萧瑟

穿越萧瑟

一棵树站了起来

风吹来吹去

枝把颤抖的阳光抛在下面

像我们把苦难留给以往

枯瘦的日子被鲜嫩镀亮

像我们不停地说话

大地给了我们一坑泥土

我们就得在上面好好立足

挺起生存的高度

一棵树在岁月的边缘  

暗中长大

失 语

你知，我知

别人都是猜测

你和我一样木讷

弄不清谁传染了谁

有人把你撂给我

有人把我甩给你

一间黑屋子里

同床共枕多年

突然一拍两离

同样面生，尴尬

肩膀也懒得拍

同时大吃一惊

怎么刚学会说话

就诅咒对方？

好在你和我的影子

只有孤零零一条

重叠，密切相拥

还原成蜕壳

像一尊塑像

一具木乃伊

一条干枯的河流

采光者说

我害怕眼睛

一而再再而三地

被如瀑的光芒刺伤

在墙壁钻个洞，或者

打开百叶窗的其中一页

这就足够了

太多的希望导致

太沉太重的空茫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倒不如专注一事

看一只蜘蛛吐丝织网

蛛丝亮得让人心颤

雾与阳光

雾在浓浓水汽中弥漫

雾不知道阳光的魔力

雾的眼睛总是潮湿

雾尚未看清阳光的模样

便消失于泥土中

感受阳光无微不至的抚摸

途 中

一个人走在路上

苍鹰的哀鸣声充斥耳鼓

眼睛屡屡发现

一些久远的枯草

倒伏路边

车辙里的意象

覆没繁杂的风景

一个人走在路上

路在一个人脚下

弯曲处不由自主

踩一道弧线

弧去弧回其实是

小小段落的延续

你无法解释

走了好久

仍在原地转圈

无人与之对话

一个人走在路上

寂寞涌动如潮

心如礁岩

冲撞的浪花

粒粒喊疼

一个人走在路上

干渴的感觉阵阵袭扰

你想尽快找到水

是想尽快突离包围

水在骆驼的嗅觉里

鸟鸣声澄澈清亮

不争的事实是

一个迷路的人

更想家了……

父 亲

儿子吃肉

老爸喝汤

不为别的

是他爱喝这口

倾 听

小草支起

露珠的耳朵

听花绽香韵

风吹来

移贴地面

听蚁队足音

空 白

时令翻至今天  

满眼空白

像是进入了暮年

阅读每每出现错觉

什么也无法发现

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雪是另一种白

雪在飘落时

已经开始溶化。无字

连一根细草也没有

崖畔，一棵孤立的树

枝杈紧抱着一只雀巢

像一片不肯凋零的叶子

在季节之书封底

忽隐，忽现

梨 树

洁白的花朵凋敝

取而代之的青粒

潜伏，不漏声色

生活一天一个形状

掩映在叶子里

仲秋，素色灯笼高高挂

那些采摘的手是干净的

包括那些人的说话

一棵光秃秃的梨树

被大雪围困 动弹不得

而它自己也在下雪

所以 梨花节年年有

年年水甜如昨的  

是那些薄皮大鸭梨

空 落

家还在，灶台旁

那个旧竹篮空着

廊檐下那挂秋千也空着

儿子读初中去了市里

一池清水掀不起巨浪

以及皱纹似的细澜

麻雀的嘴角挂满嘲讽

你从镜子里看到自己

不是单个的

是一群小金鱼在深处游动

猫 叫

听人说猫咪一叫

老鼠的骨头就酥软几分

为此我养了一只小花猫

它叫起来像蚊子在哼唧

几天过去，又几天过去

不见一只老鼠出洞

那群老鼠八成搬家了

怪谁呢？大千世界里

猫咪绝迹的地方太多了

不声不响爱上你

你羞红着脸说：

“怎么老看人  

不说一句话？”

我不声不响爱上你

你应该感觉到的

除非心灵关机

你和我在静谧的大街上

走走停停

都没想好该说什么

都不说再见

我不善言表

看来，你也是

太阳过早地落下去

月亮迟迟不肯升上来

倒有些星星

一闪，一闪

暗送秋波

爱 意

那边一棵榆树

这边一棵槐树

仿佛一对性别不同

彼此吸引的人

都朝对方歪脖

纳鞋底子的抽线声清晰可闻

烟袋锅里迸出火星

中间隔着一条胡同

仿佛横着一道界河

朔风源于牙齿脱落的嘴巴

把细长的天空

吹得瓦蓝瓦蓝

两棵歪脖树突然不见了

大黄狗寻不见人

被树桩绊个踉跄

汪！喊声疼

溜往别处

舒 服

不知不觉进入暮年

我的头发越来越白

越稀疏，越不爱照镜子

这是一种心理障碍

没有医治的良药

索性理成了光头

用买来的电推子

自己动手割韭菜

收割一茬一茬嘲笑

我骄傲，跨过了

正视自己这一关

春天的阳光很柔和

照在头皮上暖融融的

我专门查了下词典

舒服的意思是：

轻松愉快  

吠

一条狗狂吠

唬落一路梧桐叶

那只肥硕的田鼠

老玉米

红高粱

疲惫的庄稼汉

转眼间

全不见了

一条狗目光澄明

顺长着身子卧倒

努嘴去舔枯叶上的露珠

冷不丁扑个空

一条狗边跑边吠

吠出炊烟的撑杆

雪花飒飒飘落

别问天空为何变脸

一张废纸被雪花埋没

村庄突出

一条狗突出

一滴墨

凫上来

炊 烟

炊烟不敢停顿

像一位运动员

不敢溜回屋背铺板

不敢在跑动中喊累

不敢抓耳挠腮

不敢跟异性挤眉弄眼

不敢倒地不起

风催促炊烟

炊烟催促你

穷追不舍

摸

摸到阳光

摸到丝绸

摸到雨

摸到帆布

摸到柔软

摸到膙子

摸到憋屈

摸到瘙痒

摸到风

摸到一根刺

摸到膏药

摸到腰椎劳损

摸到梦

我还活着

演 绎

一个人

一不小心

说漏一句话

另一个人疯了

一滴泪

疼得发紫

用布袋接住

变成了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