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木匠
鲁珉
小村数百年来一直依偎在高高的山下,百十户农家零零散散地坐落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两旁。
打从记事时,村子的人们,都会在某一个时间不约而同都去小河上那座风雨桥上。孩子们嘻戏,女人们纳着鞋底鞋垫,男人们提着自家的好茶好酒,喝上几杯。
风雨桥除了顶部青瓦下的木架,脚踩的木板不知换过多少次了。每次修桥,小村的几个木匠都会齐聚。手艺最好的张木匠自然是领头的,他一声吆霍,其他人便叮叮当当地干起来。
河还是那条河,桥却多了起来。风雨桥的上游,先是修了一座石拱桥,后来又修了座水泥钢筋桥。桥两头的一些房屋也在变,原先低矮的木板房变成了两三层的楼房。临河的农户逐渐将老房子重修了,变成了小集镇的模样。
张木匠依旧住在风雨桥头,一间有上百年的老屋。即便是左右邻居都换建了新的砖瓦屋,可他依旧住在一栋三开间三层的木板房。张木匠有五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儿子们每每劝老父亲翻修房屋,总会挨一阵臭骂才会停息。其实儿子们都知道,老屋是祖辈的心血,是一斧一凿做出来的。
张家是世代木匠。只可惜,木匠手艺到他这代就要断了。几个儿子死活不肯跟着老张木匠学手艺。说新时代了,做木活不仅累还挣不了几个钱。
可张木匠还坚持着。手工木匠工具,斧锯刨尺,锤钻凿锉,堆了大半间屋子。即使是现在有了电锯电刨,他也很少用。花甲之年了,戴着老花眼镜,一件小木器,一做就是一整天。
张木匠一生的杰作,是修建村里的大队楼。那个上世纪六十年代,还没有钢筋水泥,墙是夯土垒的,全木架结构。农村里的夯土房,一般也就两层。但大队楼却修了四层,在全县是唯一超过三层的土墙楼。大队楼竣工后,好多外地人来参观,都赞不绝口。
大队楼一楼是小会场、大食堂和小卖部,二楼是办公室,三四楼是宿舍。一层楼的宿舍就有二十多间。知青下乡时,一层就可以住三四十人。全楼没有用一颗铁钉,全是榫卯结构。飞檐斗壁,平梁竖柱,都是精雕细作。张木匠不会画图,所有的图都在他的脑子里。数百根木头每一根多长多粗,上千块木板每一块多长多厚,全在他心里。
经过近两年的建造,大队部才竣工。落成的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去了,大队破天荒开了大席,流水席吃到天黑。张木匠接受乡亲们的恭贺,醉了三天。
“木匠动动手,养活七八口。”那个年代,无论是建造房屋,还是制作日常生产生活用具,都会需要木匠。张木匠就靠着出色的木活,变成村里少有的殷实户。有各种面料的衣服穿,平时桌上有肉吃。最惹人羡慕的,是木方桌上那部升斗般大小的收音机。
张家的体面,是手艺换来的。张木匠跟着他父亲学艺的时候,每天都是天不亮起床,“千日斧子当日锛,伤心的斧子要命的锯。”张木匠挂在嘴上的话,我都听过无数遍了。多年后,一双手,都是厚茧厚肉。墨斗划线,以正曲直,张木匠总是那样地得心应手。手拿一根木头,一斧头下去,“咔嚓”就劈开了。拿起,闭一只眼,瞄一下,再削几斧,就平直了,根本用不着刨子。
小时候,每次去看张木匠做活,总是看了不想挪步。父亲要催很多次,才不情愿地起身。后来,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谋职,回去的时间少了。但每次回老家时,路过老木匠门口,总要驻足观看,与张木匠打着招呼。看过去,老木匠已经很老了,从他手上的动作就可以看出。只是那个专注的眼神依旧震撼人心,走过他家门口很远了,还在脑海里闪现。
突然觉得他是那么富有,精神饱满,眼神犀利,与他手中的器具仿佛融为了一体。也许他的世界很小,只是这三层的木板房与整天陪伴他的斧锯刨凿和那些木器。
可是,老式木器买的人不多了。原先种植水稻的地,都在改种柑桔了,需要木器的少了,好多人喜欢直接在镇上店里买。虽然现在房屋装修木工依然是重头,可张木匠实在是老了,也没有人请。况且,早先的木工活计,大多也派不上用场了。没有了墨斗,没有了手工锯刨,用的是红外线和钢尺电锯电刨。
或许时代在变,传统手艺遇到了低谷。可张木匠不服气,他不想让木匠手艺在他这辈人手里断掉,开始转做木器工艺。慢慢地,张家木工艺品远近闻名了。他的花草雕花木刻,被收进了市民俗馆。
夕阳下,张木匠那苍老的身影,镶在那木板楼的门框里,像一尊雕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