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　

 葛鑫

         　（一）

　　海滩上，只剩一张破渔网。

　　蔡偲走到妈妈身边，和妈妈坐在一起。妈妈没有回头，顾自刷着朋友圈。她把一只手放在蔡偲肩上，眼睛依然盯着手机，满是血丝。

　　海是移动的。一浪高过一浪，呼啸着过来，又呼啸着离开。白浪在夕阳下喘息，仿佛被镶上了金边。远远的大浪劈过，就像一只巨手，瞬间就能把世界拍死在绝望里。

　　岸边，横着一只破木船，一根粗旧的纤绳无力地拖着它。

　　蔡偲的妈妈陶老师眼睛一直盯着手机。蔡偲坐了一会儿，视线被大海里两块黑黢黢的巨石吸引了。他瞪大了眼睛：哪来的鬼斧神工？生生地就把山劈了开来，末了还丢了一块立在海里。巨石任由海水呜咽，自是板着脸。

　　一个女孩朝他们走来。齐耳的短发，灰蓝色的连衣裙。海风把她的裙摆吹起，像面旗帜。

　　“林小桐！”蔡偲认出了她。站起来，朝她跑去。却未料林小桐径直走向大海，边走边大声地喊着：“印老爹——”

　　蔡偲迅速向海中扑去。他不会游泳。海浪“啪”一下，他被苍蝇般拍在了水中。待他晃悠着身子抬头再看，林小桐早已不见了踪影。

　　大海漆黑一片，波涛怒吼着，礁石有些狰狞。

　　　　　　　　　　　　　　　　（二）

　　林小桐外婆领着林小桐出现在蔡偲家院子时，是那年春天的一个傍晚。

　　那时蔡偲正蹲在院子里喂麻雀。手里还端了碗小米。麻雀听到有人来，“呼啦”一声飞了。这时，蔡偲一眼看到了林小桐。麻雀落在近前的树上。当时夕阳正斜斜地洒下来。麻雀落在树上时，树就像盛开了几朵小花。蔡偲看到林小桐微仰着小脸，一双大眼睛，半眯着望向麻雀，小嘴微张着，嘴角有个小梨涡，带着笑意，仿佛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麻雀们像跳跃的音符，演奏完了，就“呼啦啦”地飞去不见了。

　　林小桐也从麻雀的世界里转回来，好奇地看着地上排成一长串的玩具车。

　　“这是陶老师家吗？”林小桐的外婆问。

　　蔡偲点点头。

　　“你是偲偲？”林小桐外婆往前走。

　　蔡偲又点了点头。但是却用疑惑的眼睛看向林小桐外婆。

　　“大家都知道陶老师有个宝贝偲偲。”外婆笑笑说，“幼儿园的时候你还和桐桐一个班呢，你那时还尿裤子！”

　　蔡偲突然懊恼起来。他看到了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还有满手满脸的灰。他用手扯了扯上衣，努力想把衬衫塞进裤子里，却总也弄不好，还把上面沾上了泥。他看了眼清爽秀气的小姑娘，难怪似曾相识，原来曾经同班，他有点手足无措，尿裤子的事还被提起，实在有点尴尬，更何况还直呼自己小名，于是他闷着头说：“我叫蔡偲”，妈妈给取的这名字总会被同学调笑成“脑筋急转弯”，他不知为何很怕面前那个小姑娘也取笑他的名字。但是，显然，小姑娘并没注意他，他长出了一口气。

　　“噢，蔡偲，陶老师在家吗？”

　　“在。”蔡偲趁机跑进屋去，“妈，有人找。”

　　一股烧焦的味道传来。陶老师一边用手甩着手机，一边出来。“蔡偲，你爸回来了没？我手机掉锅里了……啊？林老师，怎么会是你？”陶老师用手抿了下头发。油灰印到了脸上，看上去有点滑稽，“刚才我去洗锅，手机掉锅里了……”

　　陶老师说罢，招呼林小桐和外婆进屋。林小桐外婆是她们学校的退休老师，后来随女儿去了国外。林小桐仰脸看着又飞回树上的麻雀。麻雀并不怕她，“叽叽喳喳”地叫着。直到外婆喊她，她方才走进屋去。

　　蔡偲躲进自己的小房间。手里拿起本《宇宙百科》，耳朵却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是我外孙女，叫林小桐。和偲偲幼儿班同学，下个周就转回咱们学校来了。我想把她放你班，你业务能力强，帮着照应一下……”林小桐外婆说。

　　“啊，小桐啊，长这么高了。她妈呢？”陶老师开口就后悔了，觉得不该问。

　　“跟别人结婚了……”声音很低，但蔡偲还是听到了。

　　林小桐和蔡偲成了西溪小学三年级（１）班的同班同学。那一年，他们俩都是九岁。

　　西溪是一个长满花草的江南小镇，每到春天，红的花，绿的叶，全张开了翅膀，非常好看。林小桐转到西溪小学上学，蔡偲很开心。他觉得小桐就像一股新鲜空气，刮到了他的世界里。她不像其他女生那般喜欢“叽叽喳喳”地讲话，也不梳满天飞的小辫子。林小桐留着齐耳短发，鬓角别着枚淡蓝色的发夹，像蝴蝶落在上面。蔡偲突然觉得小桐是他的，他很想和她说点什么。可是在小桐看向他时，他却将头扭到了一边。小桐很快就和大家熟了起来。她说话声音很轻。很多时候，在听大家讲话的时候，她都极少插话。碰到有趣的，也只是抿着嘴笑笑。她一直没和蔡偲说过话。不过，这也没什么。林小桐觉得在西溪小学读书，挺愉快的。那张原本苍白的小脸，也开始泛起红润。

　　不久，大家就知道了，蔡偲的父母都在西班牙。父母离婚后，母亲又嫁了个外国人，就把她和外婆送回了国。林小桐会背许多古诗、会跳舞，并且还会唱很多英文歌。蔡偲自从认定林小桐是自己的人后，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他几次撇见林小桐在用眼睛看他，粉嘟嘟的小嘴巴翘翘的。却从没一起说过话。他俩其实有很多次在上学路上碰见，只是总会隔了一、两米远。

　　林小桐在学校很快有了第一个朋友——依依。依依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女生。人白净，喜欢蓝色。依依开始并不喜欢林小桐，她看过西班牙的斗牛，她觉得很可怕，可她喜欢林小桐头上那枚蓝色的发夹，那天在她说喜欢那枚发夹时，林小桐竟然直接从头上摘下来送给了她。

　　有了伴的林小桐，变得开朗起来。

　　依依跟妈妈去香港回来，送了林小桐许多巧克力。那天放学后，林小桐看到蔡偲和石头在小区公园里玩，就远远地喊：“蔡偲！”这是她第一次和蔡偲说话。蔡偲听到林小桐叫他，有点吃惊。林小桐小跑着过来，塞了两块巧克力给他。风软软地吹在脸上，他觉得很舒服。他知道巧克力是依依的，依依也给了他。但现在是林小桐给的，他觉得很开心。他希望妈妈也能带自己去香港迪士尼，最好是和林小桐一起去。他相信只要他想去，妈妈肯定会带他去，因为从幼儿园起，妈妈就带他全国各地去了很多地方。

　　日子一天天地重复着，重复得让人充满希望。但就在蔡偲终于鼓总勇气向妈妈提议带他和林小桐一起去旅游时，暑假开始了。林小桐一放假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三）

　　新学期开始了。蔡偲他们变成了四年级（１）班。

　　蔡偲妈妈－陶老师，却被学校调去了阅览室，不再当他们四（１）班的班主任。蔡偲爸爸说妈妈准备给蔡偲生小妹妹，当班主任太累。

　　开学那天，蔡偲一眼就看到了林小桐。还是一个小发夹别在短发上，只是换成了淡紫的。新老师重新给他们排了座位，他和林小桐被排到了一起，坐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一条河，再过去是一片湿地。河边的芦苇看上去茂密而柔软。河水深绿色的，无一丝波纹，像面大大的镜子。偶尔树叶落在水面上，却不见涟漪。一切都像静止了。天空特别地阴沉，很久不见太阳。麻雀也飞得很疲惫，像是被粘住了翅膀。

　　蔡偲上课老走神。林小桐用胳膊肘提醒了他几次，他的心都不能收回来，总会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几宿的噩梦让他感到压抑、窒息。那蓝莹莹的光，一束束地从黑暗中挣出来，像饥饿的狼群，呼叫着，杀气腾腾，在夜色中黑压压地朝他压过来。他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死寂。他趿拉上拖鞋，跑进爸妈的房间。两只巨大的萤火虫在发光。夜静得吓人。萤光陡地变成了个披着斗篷的“怪兽”，在房间里“呼啦啦”地旋转着，边转边喊，“给印老爹让开！”。瞬间又仿佛被骤然而至的飓风忽拉一下给卷走了。蔡偲揉了揉眼睛，还在疑惑，那怪兽又“忽拉拉”地回转身，粗暴地横扫过来。它吼叫着，扭动着，旋转着……蔡偲感觉要被那怪兽给杀死了，他觉得双脚被绑住了，他拼命挣脱，踉踉跄跄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印老爹饶命子！印老爹饶命！”他蒙上头，浑身发抖。

　　接连几个晚上，爸妈房间里的大萤火虫都在作怪。他不知道爸妈在哪里，只感觉那忽明忽暗的“印老爹”一到晚上就面目狰狞……这天傍晚，再也忍受不了折磨的蔡偲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小伙伴。几个小伙伴一听，决定帮蔡偲去抓印老爹。

　　放学后，几个小伙伴一起聚在蔡偲家附近玩耍。他们时而骑着扭扭车，时而骑着滑板车，沿着草地前的斜坡，“哧溜哧溜”往下滑。随着翻车声带来一阵一阵尖叫，接着是一阵一阵大笑。为首的牛牛像个长官一样，一、二、三、四、五给大家分配着任务。蔡偲和牛牛、石头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死党，从幼儿园起，每次放了学，都在小区的公园里玩够才回家。可自从上了小学，他们不在同一个学校，家长也把他们严加看管了起来，难得再能一起玩个昏天黑地。这次却因这样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使命，几个发小又聚到了一起。

　　妈妈因为要二胎被调离教学岗位，蔡偲有点想不通。想到半夜家里的大萤火虫，他又觉得很可怕。他不知道妈妈到底怎么了，他想到了前段时间看的电视《封神榜》，他很怕妈妈是被哪个妖怪附了体……而爸爸也走火入魔了般，走着、坐着、站着都捧着手机，早晨一睁眼就摸手机，吃饭也不时地拿出手机划拉两下。蔡偲想不出那个老爹会藏在哪里。

　　正在大家准备行动的时候，林小桐跑来了：“牛牛！”

　　牛牛抬起头：“有事吗？”

　　林小桐指着不远处的小公园说：“你家的狗狗，跑到小公园，把小朋友吓哭了。”

　　牛牛立即爬起来：“它还在吗？”

　　“走了，保安把它带走了。”

　　“追！”牛牛跑在前面，蔡偲和林小桐、石头跟着他。快到门口保安室的时候，林小桐停了下来。外婆不允许她私自出小区。

　　蔡偲和牛牛他们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还牵着一只拉布拉多犬。蔡偲的目光看向林小桐，林小桐把头低下去。确实是她告诉保安把狗狗带走的。在西班牙的时候，她就明白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蔡偲他们又继续跟着牛牛朝前走着，蔡偲回头一看，只见林小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在望着他们。停了停，蔡偲走过来：“去我家抓坏蛋，你去吗？”

　　林小桐的眼睛里满是疑惑：“真的吗？你们真的要我吗？”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