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味恼人的幽香
沈艳丽
咦,又是这香味!跑步路过此处,那味香又不自觉地跳上鼻尖。跨出两三步,它竟又消失了。
究竟是什么发出的香味儿?
虽说已打过春,但对于北方人来说,却很难觅到春的踪迹。春节过后的一日傍晚,天空飘着零星小雪,温度大概零度左右,我和两个跑友正跑步,一味香偷偷袭来。味道要比今晚闻到的稍浓一点。“有一股香味儿,你们闻到没?”我脱口而出。说话的功夫,我们又向前跑出三四步。她俩一致说,没有,是我产生了幻觉。也许,她们说得对吧。那段时间,忙碌、杂乱、焦灼把生活堵得水泄不通,记忆力严重下降,整日恍恍惚惚,自己都感觉有些神经兮兮的。
过了七八天,又一晚,刚过八点,温度大概八九度左右,我和另外两个跑友途经此处,那味香又钻了出来。味道要比今晚闻到的稍淡一些。我再次说出自己的疑问。一个朋友递上纤纤玉指,说是护手霜的味道;一个朋友说,前边就是公厕,是厕所内点燃香料散发出的味道。她俩哈哈说笑着。也许是刚刚从我们身旁一闪而过的美女,身上喷的香水味吧?又或许是旁边通往植物园的小径上,新挂的纸质红灯笼的味道吧?也许根本没有什么香味。我在心里默默低语。
思索间,我差点被一块儿石头绊倒。最不喜走回头路的我,本打算从另一条路回家的。无奈,那味香扯着我的腿脚,使我很难向前,跑出500米后,我果断决定,原路返回。
我刻意放慢脚步。又逮到那味香了。就着路灯,我在公路旁的绿化带内,往东嗅嗅,向西闻闻。它像一只淘气的小猫,忽而跳上我的左肩,忽而爬上我的右臂,轻轻挠我一下,又迅即跑掉。翻遍绿化带,我竟没有找到它。人总是这样,越是急切想得到某种东西,却越是得不到。
静下心,凝神闭目,让自己最贴近那味香。这才发现,它是翻越了绿化带,静卧在植物园外侧土坡上的。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四处寻觅。我像一个手拿探测器,四处寻宝的人,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终于找到了香的源头——三株灌木丛。树上挂着点点金黄,越近,香味越浓。禁不住深呼吸,加快脚步奔了过去。
一手照明,一手攀下一支,想把这味恼人的香看个清楚。耀眼的白色手机光下,黄色花瓣薄如蝉翼,好似涂了一层蜜蜡,花瓣倒卵形,向四面自然伸展,花心和花蕊均呈黄色。
这究竟是什么花?和梅花非常相似,难道是黄色的梅花?之前只见过红梅,白梅和紫梅,这黄梅还从未见过。我暗暗埋怨自己的疏陋和浅薄。
按捺不住好奇心,用手机里的“形色”APP识别了一下,原来这是蜡梅,因为颜色似蜜蜡而得名。因在腊月开花,又被称为腊梅。
疑问解开,已是十点五十分,我赶紧加快速度往家跑。尽管脚步不断加快,我的眼睛却始终无法从手机屏幕移开。当看到介绍说,蜡梅常见有素心蜡梅、磬口蜡梅、狗牙蜡梅和小花蜡梅,并分别列举了它们的特征。
那么,刚刚见到的蜡梅究竟是哪一品种?好奇心再次蹦出脑袋,脚又不自觉地返向那缕芬芳。四处看看,没有人迹,惊慌中胡乱扯下两支,撒腿就跑。手握蜡梅,芳香时时相随,脚步变得轻盈自在,心也跟着轻松明快起来。
到家后,迫不及待把客厅灯开到最亮。这才发现两支蜡梅竟是不同的:一种花自外到内,纯粹的黄,花瓣长圆形,大而圆润,向后翻卷,香气较浓;一种花,外层花瓣是黄色,内层花瓣短于外层且呈紫色,花瓣倒卵形,狭长而尖,香气较淡。根据百度百科,反复比照,前者应是素心蜡梅,后者应是狗牙蜡梅。
快速洗漱后,躺于床上,困倦的身体急于入眠,但魂魄却被客厅茶几上那缕幽香勾走了。它们应该要喝水吧?否则明早肯定会枯萎的。按常理,花儿是离不开水的。想到这儿,看看熟睡中的小宝和他爹,我小心翼翼起身,顾不得穿睡衣,只着一件长背心,蹑手蹑脚走出去。从储藏室找来一罐头瓶,清洗后从饮水机里接来半瓶纯净水,自来水是不能直接浇花的,把两支花缓缓放进去,我仿佛听到它们小口啜饮的声音,这才安心躺回床上。
翻来覆去,热得睡不着。暖气这两天太给力了,室内温度一直在22℃以上,小宝睡觉时总不停把被子蹬开。它们不会也热得睡不好吧?唐代诗人李商隐称蜡梅为寒梅,有“知访寒梅过野塘”的诗句,《姚氏残语》又称蜡梅为寒客。再次问度娘,被告知:蜡梅怕高温,最好将室温控制在15℃以下,夜晚将瓶花置于较冷凉的窗台等不结冻处,可使花朵保持鲜艳,花期亦会相对延长。我复而起床,照做。
一座隐于深山的破旧古寺,四周树木蓊郁,一条小溪潺潺流淌。那味香踏梦而来,逐香入寺,沿碎石铺成的小径一路向前。忽然,一堵朱红色的古墙驮着一支澄澈金黄跳入眼帘,米黄色的小花,错落有致地躺在光秃秃的枝条上,枝条依着墙面,清风徐来,暗香浮动,朱红蜡黄相映成趣。恍惚间,我听到黄鲁直在吟诵“闻君寺后野梅发,香密染成宫样黄。”我看到林妹妹“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在大观园里赏雪作诗。她绝世而独立,飒飒如一株斗寒傲霜的蜡梅。
恍恍惚惚,好像整夜都有人在耳旁说话。清晨醒来,头昏昏沉沉的。趿着拖鞋走进客厅,婆婆已经来了。“你才醒?”她吃惊地问道。的确,她应该吃惊。因为我习惯了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跑步。“这黄色的梅花,怪香呢!”她闻着茶几上那瓶蜡梅说道。
“妈,这是蜡梅,不是梅花!”我赶紧纠正。经过昨晚一番探索,我对蜡梅已有了初步了解。腊梅属腊梅科,落叶灌木,而梅花则是蔷薇科,小乔木。
《本草纲目》载:蜡梅,释名黄梅花,此物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对此,《花镜》中也有记载。
蜡梅与梅花亲缘甚远,却总被人们混淆。它们之间究竟有何不同?如何才能将二者区分开来呢?上班途中,这两个问题一直在我脑袋里盘旋。忽地想起,前几天在微信朋友圈儿看到伊河畔桃花的身影,便忍不住改道前往。虽然穿着高跟鞋,我却一路小跑,生怕去晚了,再也无法得见它们的芳容。
伫立人行道,远远望去,一片粉色的海洋,粉红、粉紫、粉白竞相绽放。晨光中,梅花一嘟噜一嘟噜,密密匝匝,明艳动人,妖娆妩媚,有的低头不语,有的迎风微笑,还有无数含苞待放的花蕾,像淘气的小孩儿嘟着嘴。鼻子凑上花的脸庞,有一股淡雅的香味儿散出。
同样是开在春天,同样是只见花未见叶。花色不同,树形不同,花瓣密度好像也不同。花形呢?香味呢?是否一样?是否还有其他不同呢?坐在办公室,我魂不守舍,嘴里小声嘟囔着。领导说:你又恋爱了吧?我哑然失笑,答曰:是呀,此刻,我都想马上见到我的恋人呢。
它们究竟有何不同?如何才能将其区别开?我抓耳挠腮细细思考,却无果。昨晚,因为时间仓促,又是在黑暗中寻访,肯定遗漏了很多信息。
看来,必须要再去造访一次才行。领导看我无心工作,特批了一小时假。我骑上电动车,风驰电掣地赶往蜡梅处。
怎么会没有香味了呢?前几次,晚上,都是在此处被诱惑的呀。上午十点钟的太阳已经颇具热度,照得脸色微微发烫,公路上车流如梭,人流如潮。我豁然开朗,天气愈冷,蜡梅开得愈艳,香味愈浓,且它总喜欢默默绽放,不喜被打扰。定是这高温影响了香味儿的释放,定是这世间的喧嚣盖过了它的香味儿。
锁好电动车,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那个小土坡。
整整十簇,每簇十几枝并生,粗细不一,最粗的不过成年男子大拇指那么粗,枝干直直地向着天空生长,偶有旁枝逸出,也做向上状。纯黄色蜡梅,枝干是水泥灰色的;紫心蜡梅,树干是深褐色的。但不管哪种蜡梅,它们根根直挺,犹如钢铸,整个一副积极上进的姿态。我想起了梅花的枝干,颜色漆黑而多糙纹,它要比蜡梅粗,有的笔直,有的逶迤,有的伏卧,形态多变。
仔细瞧去,不管粗细,每根枝条上都是花,没有空枝。一朵朵花披着玉质金衣,紧促一团,从容优雅地蹲在枝丫上。所有花,脸庞均朝下,似倒挂的金钟。
蜡梅真是君子风范呀,既有积极向上的铮铮风骨,又有谦卑低调的非凡气度。
那味香幽幽散出,再次揪起我的神经。想起元代耶律楚材的诗句:“枝横碧玉天然瘦,恋破黄金分外香。”蜡梅的香,浓郁而清爽,浑厚而不浊,闻后,沁人心脾,久久难忘。难怪有“天下三春无正色,人间一味有真香”的美誉。
为了真真切切读懂这味香,几经辗转,我联系到了一所985院校的生物学教授。他告诉我:蜡梅的果实为聚合瘦果,坛状椭圆形;梅花的果实为核果,近圆形。蜡梅的叶子对生,梅花的叶子互生。蜡梅花瓣数目较多,一般15-21枚;梅花一般仅有5枚花瓣。蜡梅开花早,花期长,从11月到翌年3月;梅花开花晚,一般开在1月至3月。蜡梅易和开在腊月的梅花相混淆,后经北宋黄庭坚和苏轼定名,才逐渐被区别开来。现在蜡梅就是腊梅,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小阁明窗半掩门,看书作睡正昏昏。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那恼人的香又爬上心头,扰得我无心看书,写文,睡觉。
若在一个冬月深夜,房内缓缓流淌出淡雅的古典乐曲,你拥着炉火静静看书,时不时地呷上两口茶。忽然望向窗外,雪花簌簌落下,墙角那一束金黄,顿时笼上一层薄薄的白纱,黄白相间,若隐若现,煞是可爱。想必,你定会和我一样,顾不得寒冷,拿上剪刀飞奔出去,剪掉两三支。最好再寻来一古老陶罐,里边盛一些冰水,把蜡梅插入其中,供于书案上。顷刻间,室内定是清香弥漫,芳香四溢。经过雪花亲吻,它的香味定会更加幽然绵长。
或在大雪纷飞的晴天白日,邀三五好友,着红色外衣,一起吟诗作赋,踏雪寻梅。红的衣,黄的花,白的雪,简单直接,明艳生动。心会不自觉地变得坦然安静。
这味香如此诱人,它一定还有其他用途。果然:其花可以入药,有清热解毒、顺气止咳和开胃散郁的功效;它不仅可以窖制成花茶,还可以用来制作蜡梅酒;它还是提取香精的一种原材料,其体内的香精成份甚至比玫瑰、茉莉更丰富;此外,用蜡梅皮浸水研墨,墨色浓而透亮,经久不褪,是书画最佳用墨之一。
然,但凡美丽的事物,都潜藏着危险。蜡梅也不例外,它的果实和枝叶都有毒,千万不可误食。
这味香像磨人的小妖精,时不时给我抛个媚眼,送点秋波,还时不时地撒个娇,闹点小情绪,惹得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但我却心心念念想着它。
此刻,我坐等今冬到来,期盼拥这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