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肝儿,宝贝儿
胡曙霞
1.
父亲没了,母亲把盼儿托付给外婆,去了很远的地方。外婆说,有时候是安徽,有时候是江西,有时候是湖南。盼儿掰着手指头把这些名字在心里数了一遍又一个遍,每一个地名都长着陌生的脸,它们张着黑洞一样的嘴,一口、一口咬掉盼儿的思念……
外婆养着许多家禽,对这群叽叽喳喳的畜生,把它们分成三六九等。那只下蛋的母鸡是她的宠儿,每次洒秕谷都朝它的头顶一把淋去,母鸡啄着谷粒,昂着脖子,嘹亮地“咯咯哒”,那骄傲神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
外婆有数不清的家禽,还有数不清的孙子。舅妈、姨妈可劲地生娃娃,外婆家的孩子就和地里的庄稼一般,密密麻麻,参差不齐。
众多的儿孙之中,住的最长久的是大舅舅的儿子——谷南,大姨妈的女儿——心兰,还有盼儿。
他们仨赶着同一年出生,谷南和心兰月份早,盼儿喊他们表哥、表姐。
表姐的爹在镇上当官,表哥的爸在银行上班,还有其他的表弟和表妹,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在机关单位上班。外婆家是村里顶顶有名的大户,十个儿女,除了盼儿的母亲,都端着铁饭碗,吃公家饭。八十年代的铁饭碗,镶着金边儿,外婆的脸上闪着金灿灿的光芒,东家、西家、南家,谁不和外婆套近乎呢?
外婆的笑容太忙了,不知不觉地因人而异了。
盼儿是外婆的例外,带着盼儿出去,脸上的光倏地暗了。人问:“这孩子的父母呢?也是吃公家饭的吧?”外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她不好说盼儿的父亲早早埋在青山上,也不好说盼儿的母亲正四处流浪讨生活,更不好说盼儿是个不招人待见的“拖油瓶”。盼儿看见外婆的一张脸,直往地下掉。
幸好,除了盼儿,还有其他的孙子、外甥。
“哪,这是我二女儿的丫头,爸爸在宣传部,妈妈在医院。”
“来,那是我大儿子的小子,爸爸在银行,妈妈在县城教书。”
……
每每这时,外婆的嘴里就会冒出很多甜蜜的话,心肝儿、宝贝儿,落雨似的。说着话的外婆,笑得开心,比院门外的桃花还要灿烂几分。
表哥、表姐、表弟们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她把他们挨个搂在怀里,贴心贴肺地保管。
外婆又在喊“宝贝儿”了。
她落花似的喊声里,没有一句属于盼儿。
盼儿不是“心肝儿”,也不是“宝贝儿”。
2.
舅舅、姨妈们每个周末会来看外婆,他们穿着亮闪闪的皮衣,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满面春风地来了。外婆的笑声遥遥地递过去,风筝一般,“啪”的一下,挂在他们手上。
“啧啧啧,叫你们别买,还买,太费钱了!”外婆的声音花蝴蝶一般飞出去,隔壁的李婶听得真切,一双小脚高高踮起,瞧得眼睛发红又发亮。
晚餐,是要大办的。那只趾高气昂的大母鸡被外婆牢牢绑住脚,外公拿起刀子往鸡脖子上一抹,嫣红的血从刀口处喷洒而出。总有几滴,溅在门外的砖缝里,像惨败的花。
月亮打着灯笼飞过来,外婆的小院飘出了鸡汤香。
一只鸡,老老少少,十几个人吃,怎么分?
外婆是有大讲究的。鸡头给镇上当官的大姨夫,祝他步步高升;鸡翅膀给表姐,女孩子要展翅高飞;鸡腿给表哥,脚踏实好念书……外婆操着勺子,满脸的笑,好听的话流水一样洒在鸡汤上。她的面容,隐在雾气之后,挂了一层纱。
盼儿看不懂外婆隐在雾气之后的笑脸,却看到一家人都分到鸡肉。
独独她,啥都没有。
外公夹起一块鸡脖子往嘴里送。“外公,我喜欢吃鸡脖子,可以给我吗?”盼儿听到自己的声音蚊子一样哼哼。
是盼儿的声音太轻?还是外公的耳朵太老?盼儿看到鸡脖子“咔嚓”一声,碎在外公的牙齿上。
盼儿的头,渐渐低下去,仿佛那块咬碎的鸡脖子,就是她自己。
一个星期有七天,吃鸡、吃鸭、吃兔的时刻,周周上演。盼儿飘荡在热闹之外,成了可有可无的影子。
外婆又在分了,鸭心、鸭肝、鸭掌、鸭头……
她的勺子,从没伸到盼儿的碗,一次也没有。
3.
外婆带着盼儿出门了,去镇上看盼儿的表弟——大姨的儿子。
天边的夕阳,红彤彤的脸。外婆细密的脚步落在鸭肠一样的小路上,盼儿像听话的小尾巴,安静地跟着。外婆走得快,盼儿也走得快;外婆走得慢,盼儿也走得慢。
是的,听话。盼儿是外婆众多儿孙之中最听话的一个。
表姐每吃一口饭,嘴里含半个小时,外婆追着她满院跑,她乐得咯咯笑。她说饭在嘴巴里含着,就变成糖。表姐爱吃糖,把外婆的糖罐子吃个精光。她的一口牙,因为糖,黑乎乎地烂了。可是,即便是这样,外婆还是喊她“心肝儿”。
表哥更是调皮,他喜欢把外婆的鸡从笼子里放出来,满院子屙屎。他还喜欢用小刀把外婆晾衣服的绳子割成一条条缝,绳子“啪啪”地断了,刚洗完的衣裳折翅的鸟儿一般,“噗噗”落。舅妈气得不行,要揍他,外婆一把搂住,一叠声的“宝贝儿”护着他。
盼儿既不是“心肝儿”,也不是“宝贝儿”。
盼儿只会乖乖地听话,不吵、不闹、不撒娇、不发脾气。比如,此刻,盼儿跟着外婆走了两三里的路,不喊累,不喊渴,不喊外婆抱一抱。
小镇到了,夕阳吞到云朵的肚子里,星星像秋天的果实。一些卖水果的摊子顶着一盏晕黄的灯,仿佛夜行的船。
外婆停在水果摊前,红红的苹果朝盼儿眨着水灵灵的眼,盼儿听到嗓子咕噜一声响,口水从牙缝里钻出来。
外婆拿起了苹果,掂一掂,捏一捏,拿起,放下,放下,拿起。足足五分钟,每一个苹果都被外婆的手指细细摩挲过,它们一齐朝盼儿眨着眼,盼儿的眼,因此长了一堆的苹果。
终于,外婆挑了一个最大的苹果:圆圆的肚子,红红的脸蛋,顶部一处小小的凹陷。这真是一个好看的苹果!
外婆掏出手帕,一层一层展开,再把苹果一层一层地包好,说:“这个,待会给你表弟送去!”
盼儿像无声无息的影子,贴着外婆,朝着表弟家走去。
苹果在外婆的手里,甩出香味,盼儿觉得鼻子里长出了牙齿,正在一口一口地啃着……
“到了!”
从虚幻的咀嚼中苏醒过来,盼儿的小表弟站在面前,肥嘟嘟圆滚滚,恶狠狠地看着盼儿。外婆将他一把搂在怀里,一叠声的“心肝儿”落下来,红红的大苹果讨好般地递过去。
表弟并不稀罕,咬了一口,放桌上了。
外婆还在和表弟聊着什么,盼儿一句也没听进去,盼儿看到那个缺了口的苹果,像一个疼痛的伤疤,哀伤地望着她。
4.
盼儿念一年级了,成绩居然还很好。学期结束了,校长让盼儿在大会上发言,盼儿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爬到高高的台上,磕磕巴巴地念着。校长笑眯眯地给她发了两张大奖状。
盼儿把奖状高高捏在手中,仿佛擎着一面胜利的小红旗,隆重地递给外婆。外婆没有花蜜一样的笑脸,也没有糖水一样的话语,更没有“心肝儿、宝贝儿”地夸盼儿,她只是轻轻地接过,随手一放说:“去玩吧!”
盼儿以为外婆会把奖状张贴在墙上。
可是,并没有。
两天后,盼儿看到撕碎的奖状,扯碎的破布一般,躺在老屋的角落,一阵风吹过,奖状翻个卷,飘出几米远。一只老鼠蹿出来,叼起奖状,一溜烟地钻到洞里去了。
盼儿唯一的“光芒”,被老鼠叼走了!
表哥、表姐开始联合起来欺负盼儿,他们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在她嘴巴上撒盐。看到盼儿一脸茫然地醒来,聒噪的笑声仿佛树上落下的乌鸦声。他们还会在地上挖大坑,骗她走过去,当盼儿灰头土脸地掉进坑里,他们笑得前俯后仰,风一样地跑远了。
盼儿想哭,却不敢张嘴,她怕一张嘴,满头的泥巴落下来。
渐渐地,盼儿不会说话了。
家里来客人,表哥、表姐一个比一个有礼貌,他们大大方方地和客人打招呼。客人说:“这孩子真有礼貌!”外婆的脸上挂满笑,推推盼儿的肩,说:“快,喊人啊!”
盼儿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了声,盼儿的嘴巴被什么捂住了,怎么努力也说不出话。
外婆不耐烦了,撇了撇嘴,说:“这孩子,怎么回事,一点也不懂事!”
盼儿成了不招人喜欢的“怪孩子”。
周末,姨父、姨妈、舅舅、舅妈从县城来了,一大帮的孩子小鸟儿一样地飞出去,他们拉住大人们的手,嘴里吐出甜甜脆脆的话语,花朵一般招人爱。
只有盼儿,张不开嘴,说不出话,迈不出脚。
亲戚们越发奇怪,“这孩子怎么啦?嘴巴丢了?咋不会喊人?
盼儿也以为自己的嘴巴丢了,到处找着嘴巴。
5.
很长的时间里,盼儿举着沉默的标签、披着铠甲一样的安静在太阳底下行走,黑黑的影子一耸一耸地跳跃着,有点寂寞,有点孤单。
只能读书,拼命地读书,发疯一样地读书,盼儿期望在书里找到大写的“心肝儿、宝贝儿”,想把这些字眼,紧紧地搂在怀里。初中三年,她依靠着这些期盼,一日一日地翻阅着,一夜一夜地寻找。
上学、放学、写作业、考试,盼儿在枯燥的学习中寻找跋涉的乐趣。
老师说农家的孩子,唯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盼儿没想过改变命运,只想得到外婆“心肝儿、宝贝儿”的称呼,哪怕只有一次。
初三那年,中考结束,默默无闻的盼儿考上了师范,她的总分高出同年参考的表哥、表姐几十分。
九月,盼儿穿着白裙子站在师范的校园里。一个寝室八个女孩,她们来自不同的城市,只有盼儿是乡下丫头,她们笑着对盼儿说:“你穿白裙的样子,真像公主呢!”
这是盼儿是人生中的第一句赞美,这样甜美的话,让盼儿想起外婆,她说:心肝儿,宝贝儿……
师范毕业后,盼儿被分到一个乡镇小学教书,所有的新教师都要上一堂展示课。区里的教研员听了盼儿的课亲切地说:“教态自然,声音甜美,堪比中央台的播音员呢。”
这是盼儿人生中的第二次赞美。这样甜美的话,又让盼儿想起外婆,她说:心肝儿,宝贝儿……
盼儿从乡村学校到镇级学校到县级学校一直到省城学校,盼儿离外婆越来越远,远到无论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此刻的外婆对谁说着怎样甜蜜的话。
现在的盼儿也会说:心肝儿、宝贝儿。
一个班,几十个孩子,一些漂亮,一些不漂亮,一些成绩好,一些成绩不好。盼儿总大声地告诉他们,每一个都是老师的“心肝宝贝儿”。哪个孩子考不好了,哪个孩子跟不上了,盼儿就掏出这样的话语送给他们,他们快乐极了,也自信极了。盼儿喜欢看到他们开心的样子。
过年,盼儿带着丫头回老家,八十八的外婆牙齿掉光,头发全白,一些人和事记得模模糊糊。她见了盼儿的丫头,忽然颤巍巍地走来,一把搂住,用糖水一样的声音说:“心肝儿,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