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说
严清
这是一个关于拾荒者的故事。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我邻居,姓刘,叫刘刚。是上世纪80年代姜城兴力废旧金属回收站的老板之一,前不久已驾鹤西去。他年幼时,上过几天学堂,后来又勤于自学,已然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他爱好古诗词,也写点古体诗。记得是2008年,开奥运会前后,他拿着手写的稿子,拉着我坐在公园池塘边的小板凳上让我指点,说是给自己及朋友写的祭文。题目为《拾荒者说》,核心内容将在文末呈现给你。
我将他所讲的故事连同那篇祭文改编成了小说,而给他“指点”的事情却忘却了。我一直很内疚,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如果你有兴趣把这篇小说读下去,请不要先把目光移向文末的祭文,那样会影响阅读效果。
(一)
姜城的气候渐渐变得湿润凉爽,很多时候闷热难耐。有人说这里处于黑滩水电站库区,蓄了那么一江水,能不影响气候么?早些年大坝没起,水没蓄满的时候,姜城干热难耐。气候的变化也随即影响到人们心态的改变,这无疑对企业大规模亏损、裁员和经济的持续下行对姜城的影响有所缓和,至少很多人的脾气不再那么暴躁,期望值也不像以前那么高,得过且过吧,哪有什么过不去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姜城气候的变化还给姜城市民的习惯带来了一些变化。很多人都察觉出来,人们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富有热情,充满激情。以前,虽然气候干热,但是那碧蓝的天、肆虐的阳光、粗犷的江风,却能激起人们的干劲和情绪。有人说姜城人变得越来越理智,但在很多人看来——姜城人变得愈来愈冷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悠游闲散的生活方式正在逐步形成。这也许与大地震有关,或许还与美国电影《2012》有关。
赵老头还是蛮喜欢这样的气候,与乡下老家差不多了。可是他没享受几天这样的老家气候,却闭了眼,咽了气。
一个捡破烂的赵老头的死,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还是在姜城引起了轰动。老家的亲人知道他的死讯赶来已经是他入土为安以后的事情了。他的四个儿子来到公墓时,墓前可怜的几束鲜花已经干成了柴禾。给他们带路的是一个瘸着脚走路的男孩和一只体型肥硕的大黑狗。那孩子叫毛子,那狗叫黑虎。
(二)
赵老头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拾荒了,自从去年生了一场大病,他就再没走出过电厂小区。
76岁的赵老头照常慢条斯里地起床做早饭吃,说是做饭也纯粹是做做,自己只能吃进一点点。饭做好,自己吃点,喂了狗,到花园走走后剩饭当午饭。午饭后喂了狗,就等着天黑。一天过去,又等另一天过去。他等着周末,在姜城寄读小学的毛子就会回到他身边。有毛子在身边,他就感觉很幸福。
这几天,赵老头很想晒晒太阳,阴雨天气却少有转晴的迹象。这个冬季天气特别异常,姜城这座没有冬天的“阳光城”往年都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偏偏这一年,都快到三月了,也没出过像样的太阳。这一天,天气特别好。湛蓝深邃的天空,有淡淡的白云,东边天际红日冉冉升起。看样子中午的太阳应该会很好。赵老头搬了摇摇椅在院子里坐下,身子半躺着,眼半闭着。
赵老头拾荒方园几十里都是出了名的。前十多年,他与当地一个叫刘刚的人合伙开办了兴力废旧金属回收站,几乎垄断了整个姜城以西的货源。那时好些人都不叫他赵老头,都叫赵老板,只有老熟人才赵老头赵老头喊得亲切。
人到这把年纪,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回忆了。一些事情,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麻的,一庄庄、一件件,都在赵老头的脑海里浮现。赵老头也毕竟是赵老头,喜欢温暖、和善、平静的赵老头,他尽量由一些眼前的实物产生联想,唤起曾经那些温情的、幸福的、甜美的记忆。
赵老头看到他的狗卧在身边,舔着嘴巴和牙齿,爪子捞着地,神情十分淡定。赵老头就想起了关于这条叫黑虎的狗的一些事情。
黑虎是前些年在西郊灵山公墓捡到的一条狼狗。有人说,说不定它真是一头狼呢。每天清晨6点左右,它都会学狼嗷嗷地叫,那是在催促赵老头起床。那叫声与狼的叫声太像了,只是少了些野性,带着一丝温情。赵老头也有些怀疑,或许它本就是一只狼,那家伙简直比狼还厉害,有它看家再厉害的贼也不敢靠近。有次,上门来收购废品的老板和赵老头讲价钱,明摆着是看他年纪大想占便宜。哪想到黑虎看出了事情不对劲,从远处冲了过来,朝着那老板吠,时而后脚立起来,比那人还高出一个头。黑虎知道不能下口,只是吓唬吓唬那人,哪知那人顺手抄起了擀面杖粗的秤杆。这把赵老头唬住了,他赶忙去抓黑虎。哪里还来得及,黑虎一个纵身就把那老板按在地上,那人秤杆吓脱了手,尿流了一裤子。奇怪的是,等那人倒下以后,黑虎并没有攻击,往后一退,把他放开了。等那人站起来,他就很不客气地朝他吠,追着他出了门。
黑虎通人性,赵老头已经离不开它了。特别是生病的这段日子,要是没有它,赵老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赵老头好些日子没有听到黑虎嚎了,自从自己去年生病起,它再也没有催他起过床。当然赵老头也真不想那么早起床,起床也没多少事情做,身体也大不如前,怕冷,盖两床被子还得穿着绒衣绒裤才暖和。
(三)
赵老头捡到黑虎时,它只有小猫咪那么大,左后腿受伤了,叫出的声音像耗子一样。说来也巧,赵老头怎么会到姜城西郊的灵山公墓去呢?赵老头想起当年的情景,还真觉得有点鬼使神差。赵老头收养了个腿有残疾的小男孩叫毛子,那阵子老闹肚子痛。赵老头带着毛子到医院看了好几次都没好转,有人介绍灵山有位赤脚医生挺神的。第二天他就带着毛子老早来到西郊,去了灵山,找到赤脚医生的住处。他们真是太早了,他们到灵山的时候天还没完全亮开,医生家还没开门呢。不好打扰,赵老头就带着毛子往灵山公墓的方向走去。赵老头以前就知道姜城西郊有个灵山公墓,曾为自己的后事也考虑过,人死了也总要有个去处的。赵老头干脆趁时间还早,医生还没起床的档口就想前去公墓瞧瞧。赵老头领着小毛子到了公墓,这个不大的山头上满是坟茔,四周倒也安静,绿树青山相互掩映。“我死了也就歇在这里了吧,倒也挺热闹的,伙计们,我会常来看望你们的,慢慢就和你们熟悉了。”赵老头自言自语,又像是真对着那些入土的死人们在说话。毛子说,“赵老头,你死还早。等我死的时候你再死,到时候我把你和我都埋在这里”。赵老头一愣,粗糙的巴掌就轻轻地打在毛子的脸上,“狗日的毛子,不许胡说,叫你胡说。”
上学前男孩一直没有名字,赵老头叫他毛子,熟人邻居也都这么叫。当年赵老头从垃圾场旁边的花台上把他捡到时,估计才五个月大。那时男孩黑瘦黑瘦的,全身长满了绒毛,那两只小腿,一只比另一只要长,另一只比一只要短。当即赵老头便知道,小家伙是被狠心的父母遗弃了。毛子没有户口,读书成了问题。赵老头找到姜城二小的校长,他们的老家在同一个地方。校长说,“就让他旁听吧,以后再做打算,要不要得?”赵老头脸笑开了花,千恩万谢的,让校长觉得很不自在。毛子上学了,老师非得要赵老头给安个名字。赵老头想了半天,还是摇头,“这娃姓都没有个,能叫啥名儿呢?”毛子那时虽然屁大一点,却说出一句很温馨,让人感动得很想去亲他,很想去抱他的话来,“赵老头,我是你捡来的,你姓赵我就姓赵呢。”毛子说那话时,很自然,在他看来,如果要起名字,他姓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赵老头会心一笑,“老师,我叫他毛子,他说他要姓赵,你就叫他‘赵毛子’嘛。”就这样,那个天生体毛丰富,两只腿不一样长的瘸脚男孩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毛子说他肚子又痛了,他要拉屎。赵老头说,“这个地方可不能拉屎的,你离这里远点吧。”毛子一瘸一拐地离开,赵老头瞧见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开得正繁,便采了些来,放在就近的几座墓碑前。
毛子拉完屎回来时,手里便抱着一只狗不像狗猫不像猫的动物。“赵老头,我们收留它吧,它受伤了,我们不收留它,它会死在这里的。”毛子眼巴巴望着赵老头,赵老头点点头。
黑虎是毛子给狗起的名字。毛子比赵老头有头脑,“我姓赵,我的狗也姓赵吧,黑虎是它的小名,赵黑虎就是大名了。”赵老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习惯性地骂了毛子一句,“狗日的”。
(四)
周末终于到了,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毛子从姜城回到西郊电厂小区,守在赵老头床边,和他说着话,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橙黄橙黄的,可人得很。赵老头真想爬起来晒晒太阳,可是他发现自己怎么就爬不起来了呢?他吩咐毛子帮他做早点,喂狗。气息微弱的赵老头所幸让毛子在身后支了铺盖,半躺在床上,又开始回忆。他再也集中不了精力去回想那些温情、幸福和甜美,曾经的痛苦和悲哀却一个劲儿地往脑海里窜。
赵老头看到黑虎在屋子里团团打转,难道它已经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死就死吧,死是另一个生的开始,没什么可怕的。赵老头盘算着,家里四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了,最小的孙子也都会叫爷爷了。但他总觉得家里的人不亲,甚至还不如黑虎,当初那四个小崽子联合起来赶走他的情景一直折磨着赵老头。
农村人都说,多子多福。这对赵老头来说,完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婆娘倒也会生,生四个,四个都是清一色带把儿的。孩子们慢慢长大,都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家里却穷得开不了锅,四个儿子和两个老人住一套房子,哪家的女人会看上他家的儿呢?几个儿子都来了气,埋怨赵老头有本事把他们生下来,却没本事供他们上学,给他们讨老婆。赵老头偏偏不是一个受得了气的人,经常与他们吵得惊天地泣鬼神。四个儿子,平日里也不怎么团结,对付起老头子来却结成统一同盟,要赶他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逃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