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鳖靠河沿------儿时的味蕾记忆
我的故乡坐落在一马平川辽阔无边的黄淮大平原上。发源于伏牛山的汝河水,围绕着古老的汝南城呈u字形从我故乡的小村庄静静的向东南方流去。多年河水的冲积,使得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但由于地势低洼,在上游宿鸭湖没修筑之前,十年九涝,好的年景,糠菜半年粮,尚可维持,遇到灾年,村民们就只好四处逃荒。
那一年,我七岁。
麦子熟了。一望无际的麦田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灿灿的,十分喜人。母亲对我们几个孩子说,苦日子快熬到头了,收了麦,该吃几顿饱饭了。开镰的第二天,满怀着喜悦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早的进入梦乡。突然一声炸雷,紧接着狂风暴雨倾盆而下,第二天黎明,汝河水奔腾咆哮,麦田里一片汪洋。连绵阴雨下了十多天,汝河水此消彼长,接连发了七场洪水,已割的麦子被洪涛狂卷一空,没割的麦子被洪水冲趴在地上,麦穗上长出了长长细细的嫩芽。
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可怜我的父老乡亲个个束手无策,长吁短叹,愁肠百结,可是再苦再难,日子还要过下去。
时令不饶人,马上就要播种秋季作物了,我的父老乡亲几经商量,决定以种高粱为主,兼种大豆,谷子,红薯和小杂粮。
那一年秋,高粱获得了空前的丰收。
暑假过后,我和二姐被家人送去上学。
紧接着,秋风萧瑟,落叶遍地,场光地净。转眼间,寒冷而残酷的冬天来到了。
处于饥寒交迫的人们,知道冬天的到来意味着什么。聪明如我的父亲在冬天到来之前,早早的把高粱兑换成生活必需品,勤劳如我的母亲也把高粱磨成面,每天早起,蒸一锅高粱面窝窝头,中午则吃芝麻叶豆面条,或高粱面糊糊杂以或芝麻叶或红薯叶也或萝卜缨子熬成菜汤。这就是一天的口粮,基本上天天如此。
我兄弟姐妹七个,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下面有五岁和三岁两个妹妹。灾荒年代穷人家的孩子缺油少盐,挨饿是家常便饭,那一年,我和两个妹妹由于缺乏营养,只剩下皮包骨头。
善良的母亲经常愁眉不展,没人的时候,泪流满面。
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我和二姐放学回来,刚进门,我就冲着母亲叫道,妈我饿,我冷。正坐在木墩上纳鞋底的母亲抬起头,目光中透露出些许怜悯和无奈,轻轻的缓缓的说,再等会吧,等你姐你哥回来,咱再烧汤。故乡的人们把做晚饭叫做烧汤。我姐他们去哪了?你姐去东头老高家借几尺布,天冷了,给你们做几双棉鞋。你哥去你姥娘家拿点盐,家里没盐了。那今晚上吃啥?吃啥啊?母亲看看我,自言自语,接着常常的叹口气,好一会才说,喝菜汤吧,家里面不多了,喝了汤就睡,睡着了就不饿了。二姐说,人是一盘磨,睡了都不饿。就做菜汤吧。不,我看着母亲,妈,我不想喝菜汤,我一想起那烂红薯叶烂萝卜樱子就想吐。那你想吃啥?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轻轻的说。我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也不敢说想吃什么。等了好一会,母亲看看我又看看二姐,突然象下定决心似的说,今晚咱做老鳖靠河沿吧。好,只要不喝菜汤,吃啥都中。唉,母亲慢慢站起身,把手里的线往鞋底上缠绕几圈,放到木墩上,拍拍身上的尘土,拉着二姐往厨房走去,我屁颠屁颠紧跟在母亲后面。
到了厨房,母亲立刻洗手刷锅添水,盖上锅盖,吩咐二姐烧火,之后母亲洗盆挖面舀水和面,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一会,母亲和好面,掀起锅盖,试试锅里水温,轻轻说声中了,随即拿起一块面,双手一团一拍,一个椭圆形的类似烧饼的高粱面饼就成型了。母亲右手托住面饼,在离热水大约一指远的地方把面饼轻轻一按,面饼贴住热锅纹丝不动。随着水温不断升高,母亲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双手如蜻蜓点水,燕子穿云,不一会,盆干面净。我站在母亲身边,看锅里的面饼,整整齐齐分为两层,大小几乎一样。真的象老鳖在河沿爬行。母亲盖上锅盖,洗洗手,坐在二姐身边,望着紫红色的火苗出神。
不一会儿,热气蒸腾,水蒸气弥漫着整个厨房,高粱面饼的香味直扑鼻孔,我不由自主的张开嘴,使劲吸了两口蒸汽。母亲笑道,别吸了,等会儿你姐她们也该回来了,你去老杨家把你大(故乡的人们把父亲叫大)叫回来,顺便找找你二哥,他带你妹妹不知道在哪晚哩,把他们也叫回来。我一听撒腿就跑,先到老杨家找到父亲,又跑到村边秫杆垛旁,看到二哥正在扎鸟笼子玩,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忽想起母亲的吩咐,急忙说别扎了,妈叫回家吃饭。说完就往家走。天慢慢暗下来,暮色苍茫中,我看到大哥手里拿个纸包,正低住头从姥娘家回来,我高兴的跟住大哥回到家里。
到家父亲还没回来,大姐正帮着母亲掀锅盖,母亲拿住锅铲,往筐子里铲饼子,我伸头看看锅里,里面水似干未干,铁锅壁上,连一点饼子渣都没有,我有点失望,也有点感动,母亲的手艺真好。
锅里饼子铲完,母亲又往每个碗里盛上稀饭,刚好父亲和二哥都回来了,于是母亲招呼大家吃饭。
我们几个孩子欢呼雀跃,母亲给我们或一个或半个高粱面饼子,我拿住饼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这饼子一面焦黄,一面殷红。红色的一面有母亲的指印。那指印有深有浅,凹陷处闪闪发光,咬一口唇齿留香。我三下五除二,吃完面饼,去端稀饭,看到母亲正微笑安详的瞅着大家吃饭,而她的嘴巴似乎动也没动,她站立的姿势就像一座圣洁的雕像。
啊!母亲!
直到今天,母亲的这个姿势还深深的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今年是我的母亲逝世四十周年,谨以此文献给我受苦受累可怜可爱可敬的母亲。
2017年3月.
题目略有删改。向作者致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