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井诗选
《开采生活》
八百米地心深处。有一些光明的词汇走动
像孔雀,衔来夕阳。像流云,怀揣春光
多少年来,我们在高温中开采生活
在梦境中虚构鸟鸣
在侏罗纪和石炭纪之间,敲碎岩石坚硬的蛋壳
面带庄严地剥开深埋的真理
钢轨、枕木,支架、电缆
低矮的巷灯下潜到乌黑的人影里淘金
亘古的森林缩成一团,地心的村庄
蛮荒简陋。上下翻飞的镐尖
缓慢地拆着时空中里搁浅的沉船
矿工们面对着岁月乌黑的深渊,这陡峭的敌意
已经变得小心翼翼

《逼 视》
这块脸盆大小的矸石
推开钢梁和钢丝防护网的支撑,窜下顶板
砸中了一颗忙碌的头颅
他猝然倒地
人们都已经抬着担架上井
只有我还留在这刚死过人的巷道里
死盯着那块肇事的矸石看
虽然它的浑身已经沾满别人的鲜血
但是目光依旧凶顽傲慢
我非要等它流出眼泪才挪步
我非要等它哭出声音才离开

《地心小憩》
男人们疲劳过度后
骨头里的白就会渗到躯壳表面闪烁
小憩时我们随便扯下一片地心的
黑暗擦去大汗,讨论一下肌肤上冒出的盐
是否发源于远海的咸
此时刻炸药和雷管都已经闭口不言
像是被闪电的订书机
封住了口。我掂着手镐躲在一边
想着如何把名字刻在它的钢铁部分上

《活在伤口中》
放炮过后,我探头望去
见前方狭小低矮的巷道
太像大地内心深处的一道鲜嫩的伤口
活在长长的伤口中,像它的疼痛
我小心翼翼地弯腰前行
每一步都把它的神经扯长几百厘米
感到了大地的抽搐
地心摇摇晃晃,头顶哗哗掉了几块碎石
我止住脚步,松开大地的神经
片刻,却发现栖身的这道伤口正悄悄愈合
狭小的巷道正悄悄收拢

《借 力》
在地心
扛着一百多斤重的U型棚腿东倒西歪地
爬着一条百把米长的斜巷,
像一只小蚂蚁,背着沉重的面包圈
往上走。那被疲惫所攻占的身躯
已经变得棉桃一样柔软
使劲拽了前面站立的人一把
像一根稻草,他瘦弱的身躯轻轻地晃了晃
而我也借着这跟稻草反弹的神力
居然向前跨了一大步。在他坐在巷底小憩时
我抓了一把周围浓稠的黑暗
然后又借力向前挪了一粒米远

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我的步幅很快,时间过得真慢
抬起手腕,已是深夜两点
大片的黑暗和沉寂沿羊肠瞎逛
在巷道的最深处
坐在一根废弃的木料上,关上矿灯
“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我刚念出这首诗,片刻之后便听见了
响在寂静内心深处的惊雷,森林倒塌的巨响
大海滚开时的轰鸣。片刻之后便看见了
前方浓稠缓慢的黑暗,逐渐地收拢成
一个男性人猿或女性人猿的身形,
正踩着时间的慢,无声地向我走来

《地心的浪漫》
煤层松软一些,瓦斯的含量就会大一点
如此多的亘古动植物灵魂,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肯定会携带一些其他的东西
比如说煤尘、比如说焦灼、比如说忿怒
没有谁的灵魂可以帮助呼吸
在地心狭小的巷道里劳作
我们只感到被一种沧桑和悲怆压低海拔
当动植物们的灵魂多一片在体内悸动之时
我们就会脱去一层外衣
没过多久,男人们的身上仅剩下一片树叶
“我是否需要捡起一根杂木棒,
去抵挡煤体内猝醒的虎豹。
我是否需要捡起一块石灰岩,
去敲打炭堆内迸出的坚果。”停工的时候
一个诗人的浪漫就以一朵桃花的绰约身态
就在这乌黑,蛮荒的矿洞内通红地膨胀开
《矿 脉》
雷暴乍起的时候
谁还吹嘘敢用浅蓝色的闪电
作为自己的纽扣,又到了上班时间
我带上矿灯
一寸寸退守至黑暗的地心,阳光从没光临
大雨更不会尾随而至
整片地心闷热潮湿
仿佛散发着整个安徽省的体温
每一块煤中都可能躲藏着
一个尖叫的生命
我割煤时分外小心,尽管如此
还有一些细碎的炭屑钻入我的肺管内
敢于抚摸雷霆的人
必管雷霆叫兄弟,在上井的时候
我的心里揣上了一座沉甸甸的矿脉

《重见天日》
总算是升到了久违的地面
这些重见天日的煤炭们直起腰身
敲打着痒痒的关节,想从那里
驱赶出盘踞亿年的苔藓
温暖的东风吹佛着他们脸上的
沧海桑田。清脆的鸟鸣擦去它们心尖上的
淤泥。每一块大炭都想纵情呐喊
但每一块大炭都怕自己口中喷出的
长长火焰烧漏了蓝天
太阳,这盏陈旧的矿灯继续擦亮宇宙的
脊梁。以前作为参天古木时,它们都管它叫
父亲!现在每块大炭的心中
都有了取代这个太空独裁者的欲望
《廉租房》
2011皖中大旱
禾苗和辣椒伏在田野里不动
市场上的物价和
股市荧屏内的绿色植物飞速上涨
乡野上一缕枯瘦的炊烟
搓着干瘪的麦穗
城市里 两个恋爱的男女
准备以三百年的工资做抵押
去订购精致的巢穴
大旱 大旱
阳光无边 阴凉不见
房价 房价一路上扬
我女友美丽的脸在一夜间变成荒原
我父母湿润的笑容里
掺上水银和黄连
大地上滚动着大团的燥热与无奈
我还是躲到清凉的井下去吧
穿着窑衣 拿起铁镐
井底刨食 地心修炼
一心只采眼前煤,两耳不闻地面事
假如遇到敢砸到我
敢掩埋我的那堆矸石
那就说明我下辈子的廉租房 有了着落
《地心的蛙鸣》
煤层中 像是发出了几声蛙鸣
放下镐 仔细听 却没有任何动静
我捡起一块矸石 扔过去
一如扔向童年的柳塘
却在乌黑的煤壁上弹了回来
并没有溅起一地的月光
继续采煤 一镐下去
似乎远处又有一声蛙鸣回荡……
(谁知道 这辽阔的地心 绵亘的煤层
到底湮没了多少亿万年前的生灵
没有阳光 碧波 翠柳
它们居然还能叫出声来)
不去理它 接着刨煤
只不过下镐时分外小心 怕刨着什么活物
(谁敢说哪一块煤中
不含有几声旷古的蛙鸣)
漆黑的地心 我一直在挖煤
远处有时会发出几声 深绿的鸣叫
几小时过后 我手中的硬镐
变成了柔软的柳条

《化蝶》
干完了一般的活
坐在巷底的铁轨上,等待交接班
邱六说:“我猜今天地面上,
一定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晴朗的晴、 空荡的空、 万恶的恶 ,
里海的里。”二毛说:
“地面一定是个大雨瓢泼的日子,
弟兄们上井就一定能看得到,
邱六的老婆正穿条花裙子站在、
碉堡一样厚的乌云里,
端着巨大的水瓢往下泼。”
“一个两个的不是想上窑、
就是想别人老婆,也就这么大的出息了!
告诉你们,哥哥我现在只想
和本矿电视站的播音员柳淮丽、
同时变成两只彩蝶,
相互追逐着跃入到乌黑的煤壁
再也不出来。等到后来人开采!”
说这话的是满脸稚气的青工江小帆
《煤火》
那天,他正在井下干活
黑暗的巨手忽地一翻
顶板上就落下一大堆煤
将他紧紧拥抱
当人们扒出他时
他已变成了煤
煤也变成了他
二者实在难以区别
人们吃力地
将他和一堆煤分开,抬上了地面
在火炉中焚化时
他的躯体释放出了
只有精煤燃烧时才产生的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那堆煤在炉膛内
燃烧出的火苗仍然是一个男人
弯腰刨煤时的形象与身态
《矿难遗址》
在煤矿井下,发生一次瓦斯爆炸后,现场产生的大量瓦斯及明火往往会引起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三百次的爆炸,许多到现场抢险的救护队员亦因此送掉性命。为了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在此时有关部门只有忍痛下令砌上隔离墙,将现场暂时封闭,以隔断氧气的进入,从源头上杜绝爆炸的再次发生。于是,没来及抢救出的许多遇难者遗体便被搁置了地心的黑暗里,一年二年,甚至更久。
——题记
仍在低泣…… 还有许多钢钩般锐利的
求救目光,挤出石头墙缝
扯住我的肝肠,直往墙内拉
……原谅我吧,兄弟们
原谅我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
所以我只能在这首诗中
这样写道: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一百多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焦炭
余下惊悸、爱恨,还有
……若干年后,正将煤攉入炉膛内的
那个人,在呆呆发愣时独对的
一堆累累白骨……
地心太黑,太封闭,兄弟们
把你们悲戚、潮湿的灵魂
这条条闷热、漆黑的闪电
都伏到我的肩上吧
把你们所有的怀念、悲愤、渴望
都装入我的体内吧
我愿做一口活的棺材,一座移动的坟墓
殓载上你们所有残存的梦
一直往上走 ,一直走到地表
那个阳光暴涨的地方,再把它们释放出来
先晒去悲痛的水分
然后让它们赶紧去追赶
那缕缕飘荡了两年仍未
斜入地心的,清明寒烟
《贝壳》
眼前的煤矿黑茫茫的
一排洋楼像是生产报告的标题
山风从微合的
窗口,钻入女浴池
多少年了,有人在大地深处挖炭
有人在大地表面攉雪
淮河边,运煤码头漆黑而忙碌
我捡起一只蚌壳,它苍老、斑驳 、易碎
像捡起这只蚌壳的我
不远处,轰隆隆的撞击声传出,矿车蜂拥而上
它们是装满了沧海桑田的
另一种贝壳
《井 筒》
煤矿黑洞洞的罐道
像故乡的水井,快速旋转的天轮
像井口的轱辘,嗡嗡作响的大型提升绞车
像在井口喘着粗气的老汉
那深入到八百米以下地心深处的钢丝绳
像老家汲水的井绳
木桶在浅井内晃动,大罐在深井内出入
当快速下行的钢铁钢铁之时
突然想起了老家木桶撞到水面时
井中发出的那声脆响,像是黄瓜说给番茄的情话
在这一瞬间,扭过脸去
我不想让铁石心肠的井架
看见一个大男人泪流满面的样子
《淮北平原的井》
淮北平原的井很多,村头储满天空情泪的
独眼,如插进大地肌肤内的水银表
矿墙内八百米深的井筒
像是岁月长长的听诊器,径直切开大地的肌肉
直接放到它的心跳上
午夜子时,村姑投井时产生的
那声脆响,扩散到淮北平原上就是
一层辽阔的秋霜。落到煤矿的老井底
就是一层沾满砒霜的银针。有几根
灰白的骨头被扎痛,从井底猝醒
站起来,口中背诵着领袖语录
开始收拾自已雨点般散落一地的肉体
井口绞车房内的女司机,握紧钢铁的操纵杆
像是握住内心惊恐万分的火苗
在一个投井自尽男人
八百米深的忧愤目光里穿行
绞车运行得太吃力
井筒内往返的大罐慢得像散架的感叹号

《清晨升井》
起初是一点点的光亮
像是阳光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向井筒深处观望,上升的大罐开始减慢
钢铁敲打黑暗大鼓的声音
逐渐放缓几十张乌黑的面孔
努力向上 人人都在准备抽出体内储备的干柴
交给抓到的第一丝阳光点燃。亮光越来越大
已经看得见混凝土的井壁,涂满黑漆的钢梁
每个乘客都在自己的体内惊呼
钢铁的大罐载满男人们迟钝的大叫
上行的十分吃力
黑暗的山顶就是光明,井筒上沾满了滚烫的目光
快抵达地平线了,天底下最黑的脸
已经涂上白色颜料般的光焰
罐笼停止,人群涌出钢铁的大门
脱掉黑色的目光换上白亮的注视,井口工业广场上
太阳倾倒了几百桶的新鲜奶油
恣意地冲洗着几十匹摇头摆尾的黑骏马
作者简介:老井,本名张克良,煤矿井下工人。在《诗刊》等发过多篇作品。有诗入选各种选集。出版有诗集《地心的蛙鸣》。获得过第二届桂冠工人诗人奖、首届诗探索·中国新诗发现奖等。是纪实电影《我的诗篇》的主要诗人演员之一,中国煤矿作协理事,安徽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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