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门秀峰
我常常想起母亲来。
母亲在三岁时,外公外婆就因病相继去世,留下母亲孤单一人。母亲是在姑奶奶家长大的,帮姑奶奶带比自己小两岁的孩子。姑爷爷家是富农,家境殷实,母亲因此能有机会学了一手极好的针线活,缝衣、绣花,烧的一手好菜,也学会了礼仪。
母亲和父亲结婚迟。母亲身体羸弱,生的孩子体质也弱,几个孩子都在不满两三岁就夭折了。我有一个哥哥在七八岁时,因为出麻疹没办条件医治也亡了。这对于母亲来说无疑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父亲悲痛但极尽安慰母亲。刚强的父亲,像一座大山为母亲遮风避雨,对体弱多病的母亲呵护、陪伴。如果没有父亲一生的宠爱,母亲的生活将会暗淡无光。有一次母亲生病了,我放学回来看到母亲躺在被子里,土炕边炉子上的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炖羊肉的香味飘满屋子。父亲用勺子舀起一点汤尝了一下,然后盛了半碗羊汤放台子上凉着,慢慢扶母亲坐起,拿枕头靠在母亲背后,端起碗用嘴吹了吹,才把碗递给母亲,满眼爱怜地看着母亲一口一口喝下去。父亲满脸欣然陶醉,好像自己正在享受着美味。他给我们每人舀了小半碗,清清亮亮的羊汤上浮着一层黄色的油花,香的我们喝完了还咂吧着嘴。父亲说剩下的一些留给母亲吃,母亲身子骨弱要好好补补。母亲说她不想吃了,让我们吃了长身体。
母亲生下妹妹那年已经是四十二三岁了,在当时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农村,这自然算不了一件喜事,没有亲戚来道贺。母亲大出血身体极度虚弱,昏迷了一天一夜,水米不进,只有眼皮半天忽闪一下。父亲请来村里的老大夫,摇着头说,看能不能熬过今夜,就看母亲的造化了。父亲守在母亲身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寸步不敢离开,生怕母亲有什么闪失。因为在两年前生我时就出现过这种命悬一线的危机。妹妹饿的气息微弱,哭的声音像小猫叫,是正奶着孩子的邻居张阿姨给妹妹喂了一口奶水,救了妹妹的命。第二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母亲张开嘴咽下了父亲喂的红糖水,清醒了过来。父亲泪如雨下,说母亲小死了一回,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对母亲悉心照顾,喂吃喂喝。母亲感恩父亲对她的好,眼神中流露出极尽的温柔和无限的爱意。对于我们家这已经是第三个丫头了,但父亲并没有嫌弃母亲生的是女孩,对妹妹也是极尽呵护。村里的女人都说母亲命好。父亲是母亲的一方天,母亲对父亲的信赖让父亲幸福豁达地面对生活中的不幸。母亲没有给父亲生个儿子,总觉得对不起父亲,欠父亲的情。母亲常常说:你父亲命苦,我没给生个儿子顶门立户。说这话时,母亲眼里流露出对父亲的愧疚和对失去儿子的深深痛楚。父亲的孤单的身影像荒原上坚强伫立在寒风中的一颗老树。父亲应该有一个儿子,我应该有一个哥哥或弟弟。虽然父亲没有儿子,但还是表现的十分乐观。有时喊母亲乳名,母亲嗔怪父亲,但看的出母亲从心内里的那份欢喜。在我记忆里,父亲却从没有怪罪过母亲,在母亲面前提生儿子的事。父亲认为母亲能少生病给我们做饭缝衣把家照顾好,就是一家人最大的幸福。父亲从没有表示出对我们姊妹的轻视,小时候常把我背在他宽大温暖的脊背上,从不打骂我们。我犯了错误,父亲会在晚上的时候给我讲道理。昏黄的油灯映着父亲一张沧桑温和的面孔,橘红的火舌羞涩顽皮的在跃动。父母亲省吃俭用供养我们读书。地里的活能帮着干就干点,干不了就让我们干一点家务,只是不能耽误读书。
在农村家里没有男孩子帮忙干活,劳力就弱了一半,所有重活全部压在父亲的肩上。像拆炕背土坯,犁地许多重活都由他一人扛着。从我记事起父亲总是起早贪黑,等太阳下山了才收工回来。这时母亲会迎出来站在院门外的桃树下踮起小脚向村口张望,手里捏一把刷子,等着为父亲弹去身上的尘土。洗脸盆里袅娜着的腾腾热汽,母亲给父亲递上擦脸的毛巾,洗去一天的疲劳。然后一家人围坐在炕桌边吃饭,屋子里氤氲着饭菜的香味。
父亲是从外地来的,在村子里没有什么亲戚。母亲娘家的叔伯婶子对母亲也没有什么照顾,还总说我们家没有男孩断了香火,绝后了。母亲却在过年过节提着礼物去看望她的叔伯婶母。母亲身子骨弱,一双小脚,庄稼地里的重活自然干不动,只能干薅草,捡麦种等轻活。有一次,我们拔了许多草,母亲收工回来背。母亲背上装满草的背篓暗暗使着劲在我们的帮助下往起站,费了好大劲站起来了,但却一个趔趄又跌倒了。母亲眼里笑出了泪花,我们也跟着大笑。只好把草分开,每人各自背了一些拿回家。一路上母亲轻轻哼起歌谣,我们跟在后面静静听着,心像欢快流淌的小溪。
母亲心灵手巧,人也和善。十里八乡有谁家娶媳妇嫁丫头都请母亲去帮忙做针线活,母亲言语少,只顾低头做活计,主人家问了才微笑着附和上几句。母亲把缝好的喜衣叠的板板整整,有棱有角,线头布片收拾干净,在主人家的一声声感谢中往回走,削瘦的身影沫在夕阳里,染上一抹嫣红。
队长家孩子多,冬天的棉衣,鞋袜便请母亲帮忙缝制。做完针线活母亲扯了一根白线,队长老婆的脸被绞的白净光鲜,露出像少女一样娇羞的红晕。村里老人要过寿儿女孝敬扯回的缎料也拿来请母亲裁剪,母亲把布料抖一下铺开,用手轻轻捋展,叉开手指挓、比划,下剪时显得格外慎重、小心。大姑娘小媳妇绾个纽扣,剪个鞋样都来找母亲学。农闲时邻里阿姨姑婶就找母亲学绣花,屋子里时常传出几个女人咯咯的笑声。
从我记事起,每年夏天父亲都给生产队种瓜,母亲便给父亲打下手。清明节前后选一个风和日暖的天气下种,好几亩瓜地,要一粒一粒把瓜种埋进土里。这活要早起晚归要连续干上好几天才能干完。种瓜也很有讲究,埋深了种子发芽被压得出不来苗,埋浅了吸不上水分会干死,还怕虫子咬坏瓜种。瓜地一般都在远离村庄的田野里,四周除了绿油油的麦地,还是翻滚着波浪的一望无际的麦地。父亲和母亲一起在瓜地里干活,临近中午的时分,母亲早回一会儿,做好饭菜然后给父亲送去。等渠里有水的时节,母亲就在瓜棚砌好的锅灶上烧火做饭。白色的烟雾在瓜地上空飘浮,渐渐散去。瓦蓝瓦蓝的天空,有几朵白云懒散的游弋,田野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停在树枝上的喜鹊欢叫几声,振翅远飞。母亲在瓜地四周种上豆角、土豆、葱,一个夏季我们就有吃不完的鲜嫩的蔬菜。有时抓一把蔬菜送给路过瓜地收工回家的邻里。整个夏季父亲看瓜卖瓜,与瓜地为伴,母亲在瓜地和家两头来回跑奔波,一双小脚在逼仄的小路上颠簸。晚上,母亲抱起一双磨得红肿打了水泡的小脚,洗净用布条裹着。
冬天,漫长的夜,昏黄的煤油灯下,我们写作业看书,母亲做针线活。父亲默默坐着,用我们写完作业的本子,裁成纸条,卷成喇叭形的样子,装进揉的细碎的烟叶啪嗒啪嗒抽几口。有时父亲去生产队开会,母亲就给我们讲故事,把纸放在煤油灯上方熏黑,然后剪出栩栩如生、黑白分明的画来。偶尔夜半醒来时,总听到母亲与父亲细细低语,算计着家里粮囤还剩多少粮食,能吃到来年几月份。小时候我和妹妹不吃面条,母亲做饭时先在锅里煮一些白米、土豆,然后再煮面条,父母亲把面条捞的吃了,澄下米留给我和妹妹吃。
有一年冬天,生产队派父亲去东山买毛驴,计划来回用半个月的时间。母亲为父亲准备好路上吃的干粮,缝补好鞋袜,把羊皮大衣的扣子钉结实。父亲动身走的那一天母亲揉红了眼睛。这以后母亲每天念叨好几次,猜测父亲会走到了哪里了,总是站在院门外向东边的地方张望。快到半个月的时间,母亲张望的次数更多,一会出去看一次,显得兴奋、焦急。没有见父亲回来,母亲去找队长打问,队长安慰母亲说路上可能耽搁了,买的驴多不好赶路,走的慢些。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还不见父亲回来,这时有人说父亲遇上强盗,还说山里狼多。母亲说父亲一定能回来,紧紧拉着我们的手,母女四人站在笼罩着黄昏的院头,眼巴巴瞅着东边的方向。我多么希望远处的大路上能出现一些影子,那一定是父亲赶着驴子回来了。看不到父亲的身影,我心里难受,但看到母亲坚毅的神情,我的眼泪最终没有流下来。晚上,母亲早早把门栓插好,让我们睡觉,说等天亮父亲就回来了。我心里不踏实下炕又去看一次。我们睡下了,母亲一人坐在煤油灯下纳鞋底,一下一下扯麻线绳,屋子响起嗤嗤嗤的孤寂的声音。母亲瘦小的背影投在墙上被放的很大。我们也坚信我们的父亲正走在回来的路上,等天亮的时候就会看到父亲走回到院子里来。
我家住的庄子,只有五六户人家,稀疏散落在田野四周,一家离一家较远,中间有一条弯曲窄小的路相通。冬天乡村的夜晚格外寂静,惨淡的月光透过木格窗户纸照进屋子,斑驳的亮光在被子上晃动。从窗户中间的一小块玻璃会看到前面河湾空旷的四野。偶尔传来几声狗叫,使黑夜变得更加恐怖。我的心紧紧缩成一团,很是害怕。侧耳听着窗外,希望能听到通通通有力的脚步声,那时父亲就会回来。我知道母亲也一定没有睡着,父亲不在家,家里没有男人,无形的恐惧萦绕着屋子。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不知母亲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和苦痛。母亲每天还是早早起床,收拾屋子,做饭,只不过话语更少了,表情更凝重了,往外走出去的次数更多了,站在院子的时间更长了,长久地注视着东边的天际。两个月的时候,父亲赶着十几头毛驴回来了。父亲头发长到鬓角,胡子也长长了,人显得很疲劳,眼框深陷,满身落满了尘土,披一身的土黄色。父亲说山里的毛驴散放在深山处,要找回来很不容易,耽搁了很长时间。母亲的脸上绽开笑容,像春天院头盛开的桃花儿。父亲从山里带回来小米和荞麦,还用羊毛捻的线给我们每人织了一双袜子。母亲为父亲烧了一盆热水泡脚。父亲回来了屋子里显得温暖、明亮而安详。那天晚上我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天亮。
我小时候,每次醒来听到的声音,是清脆的有节奏的唰唰唰声,那是父亲在打扫院子。冬天母亲在炉子上为我们烤热棉衣催我们起床,打开窗户透气,清新带着泥土的芬芳空气便飘进屋子来,风吹走了浓浓的睡意。父亲认识的字不多,但他对我们的学习从来不放松,梳洗完后就让我们到房屋东头田边去背书,说早上人的记忆力好。一大早父亲就去田地里忙活,母亲收拾完屋子就去做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