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记性
刘世河
母亲记性好,在我们那个大家庭,甚至整个村子里都是出了名的。所有家庭成员的生日、名字,包括外婆那边我十几个表姊妹在内,她都能张口就来,丝毫不差。而且,我和哥哥姐姐的同学只要她见过的,不管隔多久,再见面时也都能准确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母亲说:“人之所以起名就是让人来叫的,记住别人的名字,是一种礼貌。”
的确,就因为这个礼貌,母亲真是没少赢得我那些同学的盛赞,他们都说,阿姨真好,居然能记住我们的名字。而更得意的是,这种礼貌我也得了母亲的真传,而至在长大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一直获益匪浅。
如果说仅仅记住人名和生日还不能足以证明母亲的记性好,那么母亲对过往诸多琐事的如数家珍,就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了。
比如她经常给我们姊妹几个念叨的,当年她和父亲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父亲穿的什么衣服,鞋子,甚至那天他们所有的对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且绘声绘色;我当兵的四年里,一共给家里写了多少封信,用的什么信封,每封信里都说了什么,她几乎全能背下来;还有父亲27岁那年因为胃病在省城动过一次手术,当时家里没钱,手术费是乡亲们一家一家给凑得。多年后,一共多少家,各家多少钱,母亲依然烂熟于心。她说:“钱可以还清,但这份情是要记一辈子的。”
母亲也有记性不好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夏天,东邻奎叔提着一篮子鸡蛋来到我们家,请母亲去给他的孙子剃满月头。母亲跟外公学得一手绝活,就是专门给婴儿剃头。那可是绝对的技术活,婴儿头皮薄如葱皮,稍有不慎就会划伤。当时,母亲爽快答应,随后转身就跟着奎叔去了,并执意让他把鸡蛋又提了回去。母亲回来后,父亲有些不悦,埋怨她:“你记性这么好,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你忘了他那年上房堵咱家烟筒啦!给谁剃也不给他家的孩子剃!”
母亲一挥手,笑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记性好,得分啥事,像这等破事你老记着它,那不叫记性好,那叫记仇。”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母亲记忆里存储的东西都跟美好和感恩沾边,至于那些不愉快的事儿早已被挤的没了安放之地。
可是,母亲的好记性还是在晚年时不幸遭遇了滑铁卢。63岁那年,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起始只是说话颠三倒四,后来就越发地严重起来,炒菜重复放盐,熬粥忘了放米,烧水忘了添水,都是常有的事。再后来,居然常把我们姊妹几个的名字、顺序张冠李戴,有时候还瞪着眼睛说不认识我们。
那时候,我在一家企业干销售,经常出差,有一次在外边住的长点,大约10多天的时间,办完事情,我立刻马不停蹄地往老家赶。一进门,母亲正蜷缩在那把老式的太师椅上默默地发呆,看到我进来,她突然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只见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摸头发,一边唉声叹气地嘟囔:“最近老掉头发,都快掉没了!”
我赶紧上前揽过母亲,安慰道:“没事的,娘,这头发是掉不净的。”
母亲却好像根本就没听见我说什么,依然只顾自言自语:“不行,不行,我这就拔下一些给你,要不,真掉没了,你再犯病咋整?”话音未落,便抬手薅下一绺白发,用手捏着,了,颤抖着递给我。
我顿时一头雾水。一旁的父亲提醒我,这才恍然记起:那是我13岁那年,有一天早晨洗脸,洗着洗着,突然鼻子一热,我用手一抹,才发现是流鼻血了。自此,三天两头就会流一次,可把母亲吓坏了,四处求医,却皆疗效甚微。正一筹莫展时,嫁到县城的二姐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她婆家一个在北京某大医院当大夫的本家三叔刚回乡探亲,此人医术颇高,天天都有求诊者排队。二是她不知从哪儿还淘换到一个偏方,说只要连根拔下生母的三根发丝,烧焦后连同一碗白开水服下,只需三次,即可根除。
有病乱投医,母亲决定双管齐下。当即拔下青丝一绺,点火烧焦后命我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紧接着又催促二姐赶快领我去找那位京城来的名医。名医用小手电筒照了照鼻孔,随即便诊断为:血热。只简单地开了几瓶西药给我们,付完款,我看到细心的二姐将药方装进了兜里。
三日后,不知是名医开的药起了作用,还是母亲的发丝果然灵验?再洗脸时,无论怎样揉搓竟真的再无鼻血流出。之后几年,偶尔也犯过两回,每每双管齐下,皆立竿见影。直到那年我远离家乡在东北当兵时又流了一次,赶紧按当年名医的药方到卫生所买了药。服后两天,即刻止住。我恍然大悟,原来真正治病的是名医开的西药,那个偏方其实并无丝毫的作用。但我却一直不忍揭穿这个谜底,加之已有多年未曾再犯,偏方的事就慢慢给忘了。没想到,母亲居然……
原以为已饱受病痛折磨近两年的母亲,早已记忆尽失,可现在看来却仍有几丝残存,而就是在这残存的丁点儿可怜记忆里,却依然记挂着儿子幼时的这点儿小病。
我赶紧双手接过母亲的发丝,紧紧捂在胸口,泪如雨下。也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有一种记性在一个人身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失殆尽的,那就是对儿女的牵挂,这个人的名字叫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