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恋,入骨入髓
喻云
一
天生是多愁善感温婉含蓄的那种女人,没来由地喜欢阴天下雨,喜欢把自己带进一种暗淡戚然的氛围:天地生愁,悠悠淡淡,乐此不乏。并非内心阴郁,实在是喜欢那种意境。
手边恰巧有李清照的一本《漱玉词》,不经意翻开,那首《声声慢》映入眼帘,十几个叠字的回环反复,简直神来之笔,仿佛千年的叹息,低低地在耳边跌落、融化;仿佛穿越了时空,一代娉婷忧柔的女词人便倏然立面前,心便沉落于四面不着边际的雨幕;仿佛曾经来过又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最后满眼只是蒙蒙的天、潇潇的雨……
常用心去揣度“漱玉”两个字,在不知道李清照生于泉城之前,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她的词集要用“漱”,恶俗地认为“漱”就是水在口中咕鲁地转动,食物的残渣加唾液加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吐出,罢罢罢,想来毫无美感,全无诗意!
后来查阅书籍才知,“漱玉”是形容山泉激石,飞流溅白,晶莹如玉。可我展开想像的翅膀仍是一脸茫然。
及至来到了山东章丘李清照故居,沿着漱玉泉走了一圈,只见泉水清澈见底,自地下涌出,溢出池外,跌落石上,水石相激,淙淙有声,我方知这“漱玉”之“漱”不是蓬头垢面的市井妇人可用,更不是须眉大汉仰天之荡,那该是一个仪态万千娇弱柔媚的千金小姐,这小姐定要生于书香门地,饱读诗书才肯和“漱玉”挂上边儿。
试想莺啼花笑的清晨,那才女慵懒起身,莲步生香,环佩叮当,接过侍女的茶盅,一口含了清泉,香腮微动,俯身漱出,顿时大珠小珠落于泉边,于是“漱玉”两字灵动飘逸之处,全在于这女子临水梳妆:罗衣素裙,柳眼梅腮,唇红齿白,泉清人美,美!
二
清照园有竹林的,一大片茂盛并不苍翠的竹,我不知千年前可否如是,如今的纪念堂故居之类都是后人为的,不可能忠于原主。朋友却执著地说:“一代词宗的园中怎可无竹!”贴着竹林走过,想清照独倚竹榻,夜听碎雨滴竹的声音,心魂袅袅,肯定会做一个诗情画意的听竹之梦。唉,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居处依水傍竹的,也只有这个超凡脱俗的人儿有这种厚待!
那该是个多么幸运的女子,生在豪门望族,待字闺中就已然内秀如竹,少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
喜欢这一首:“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清照用随意自如的语言形象生动地勾画了一幅纤纤淑女图。荡罢秋千,已是金钗不整,纱衣轻透。见有人来,慌忙避入家门。虽粉面含羞,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情。倚门回首,佯把青梅嗅。豆蔻少女的娇憨多情全在青梅的嗅与不嗅之间了……
还喜欢“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样情趣盎然的诗句。真不知她怎样想出这样的句子引领我们深入那美妙的境地,隐于词后的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半卧床榻,问得那么认真:“一夜的风雨,海裳花儿究竟怎么样了?”驳得那么恳切:“知道吗,知道吗?绿正丰腴红正瘦!”真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女子!因了这词,想了那景,爱了那人,耳边萦了那一声千百年前的叹息,柔肠百转……
“蹴罢秋千”曾勾起我万千遐思,那荡起如花美人的该是怎样一幅秋千。
在山东百脉泉的清照园我曾“众里寻它千百度”,可能是今人的智慧实在无法仿制一幅古代的秋千,所以了无痕迹。后来去了大明湖,那里也有清照纪念堂的,竟然见到我梦寐以求的秋千,却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绳儿,静默在夕阳下,曾经的欢歌笑语,曾经的娇羞怯怯全化了清风,化了一地落红,由着人们去想像。
秋千架下,伫立良久,直到夕阳拉了我的身影,长长的,长长的——拾了一朵落花,那离开泥土的生命已在枯萎,弃之泉中,一句耳熟能详的词便浮了水面:“花自飘零水自流。”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可是这朵在中国三千年的古代文学史中特立独行的名花,自从国破夫亡后,就如这水中之花,四处漂泊,流落江南,境遇孤苦,“人比黄花”!易安不得安,年轻福享尽,老来命苦抱梦残,苍颜白发,荒村野居,只得以“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何如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聊寄沧桑。
人生不过如此,命运如弦,能弹奏春江花月,也能拨出慷慨悲凉。
三
自古女人为爱而活,男人为梦而生,爱情,该在男女生命中占着很重的份量。
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女子,李清照在爱情世界,精神领域算得上贵族。十八岁与赵明诚结婚,志同道合,情深意笃。夫妻虽然后期聚少散多,但是一起生活也有28年。在那不准自由恋爱,要靠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封建时代,有多少女子揭了盖头毁终身,熄了红烛泪空流。一代堪称咏絮之才的女子能有这样的爱情结局,真是天赐良缘,百里挑一了。她写:“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虽是离愁别绪,却表现了词人对爱情的无比忠贞和执著。从这一点上说,李清照的爱情生活也成就了她,即使独空房,也锤炼了美词佳句。
读过安意如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个古典活泼的女子在谈朱淑真的《断肠集》时提及了李清照。她说:“‘赌书消得泼茶香’。李清照有赵明诚的爱托着,再颠沛流离,人生的底色是明黄的,亮丽的,她心里的热情未灭;而朱淑真遇人不淑,即使她的丈夫也为官入仕,并非一介平民。所嫁非所爱,这份哀苦也足够一个多情痴心的女子幽怨一生了。”
同样的花开在不同的地方,便分出高低了,虽然一样有清香。李清照的爱情之花滋养了她旺盛的艺术创造力,即使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千年后,她仍是另一种那边独好的风景。
记得那日出园,在门前,我用手轻轻抚摸易安居士的黑色铜像,感觉有点冰冷,恰巧我也着了一身黑裙,油然而生了庄严、肃穆。游人散尽,只有我一人默默地仰首注视,读她的诗情,读她的词意,读她的婉约,读她千转百回的柔肠……一霎天地浑无,只被一种气息所撩拨,被来自内心深处的灵动所注视,直到同行友人的一声呼唤!
惊骇于恋那前朝女子入骨入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