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我惊叹连连的诗
——读桑恒昌
刘荒田(美国)
我和桑恒昌先生并无私交,但上世纪80年代末在海外,已读到他许多诗作和他任主编的《黄河诗报》。与他初识于12年前的珠海,在国际诗人笔会上,交换名片后,谈笑片刻而已。2015年7月,又是国际诗人笔会,我和他聚首于南宁。我握着他的手说:“报到以后,最先惦记的,是你来了没有?”这绝非客套,触景生情,在诗人云集之处,想起卓越诗家自然不过。笔会的第二天,我的房间放着他赠送的两本诗集:《诗醒了,世界便睁开眼睛》和《桑恒昌怀亲诗选》。诗人聚会,岂能无诗。那些日子,会上会下谈诗读诗,手头总脱不了大会发的或者诗人赠的诗集、诗辑、诗论,于是乎有所谓“审美疲劳”,即对诗的麻木。然而,桑恒昌的诗集还是像麻姑之爪或当头棒 喝,教我陶醉,或者警醒。
我想以一个字概括桑恒昌短诗的特质:“奇”。
奇在胸襟
我忘不了打开《诗醒了,世界便睁开眼睛》,读第一首的震撼:“有岸之河/顿成无涯之水/铺天而来/盖地而去/满眼都是我/液体的黄土地//拦门沙/是黄河的/最后一道门槛/再往前一步/就把自己走成大海//云开处/太阳赶来/准备/剪彩//”何等浩瀚的意象!“液体的黄土地”,“把自己走成大海”,这是怎样新颖而贴切的奇句!(《船行黄河入海口》)我本来躺着,至此,懔然而坐。接下来,还是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冰雪和穹窿构筑的高坡”跳下,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齐鲁大地,“在黄河入海口/抓起一把泥土/就是攥着/我的半个祖国”。没有容纳山川日月,纵横千年青史的胸怀,铺得开这般场面?没有对祖国的挚爱,写得出这样大开大阖的境界吗?(《攥着我的半个祖国》)诗人独步于倒淌河之滨,“整整一条河/在史书和地图册上倒悬/前有吐蕃,后有大唐/一个是国家,一个是家国/前是逻些,后是长安/一个是家园,一个是故园/日月山上哪是白云哪是哈达哪是经幡/-------”读这样激越的诗句,如何能不被俘虏,和诗人一起长啸:“啊,今日之大漠/啊,昨日之边关/”,直到“天问”式的结尾:“人啊,血里疼里/一代一代降临世间/莫非就为了/用短暂的生命/向永恒的死亡/挑—战”(《写在三江源》)。桑恒昌的诗,往往从起句以磅礴的气势压来,意象或尖锐诡异,或出其不意、或莫名其妙,一下子“电击”你的神经中枢。“寻找母亲的去处/一路寻到唐古拉山/母亲为啥不走了/路太颠,风太寒?/是牵挂儿子/是断了盘缠?// 有钱舍不得用/凝固成不化的雪峰冰川/母亲终不肯再挪动一步/静静地卧成一座大山”(《卧成一座大山》)“大山”是诗人的生身母亲吗?是的,但岂止于此?它是家国,是山河,是历史,是思念与崇拜。
中国的新诗,在特定年代,有过比桑恒昌诗更“豪迈”更“雄伟”的作品,动不动就爬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在空想的云端狂吼,却是升虚火而已。二者的区别,在于诗人是否出之以诚。
奇在深情
怀亲诗是桑恒昌的独家品牌,遍观海内外诗家,也许不乏以二三首进入经典的高手,但持续,密集,神妙地将这一题材的作品推向“化境”的,非桑氏莫属。我反复思考,为什么桑恒昌的怀亲篇什,一读泪水就涌上来,难以自已?盖在于:他的赤子之心,他的过人才气,他的血泪苦吟,凝聚成为罕见的艺术冲击力。
尤其要强调的,是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死磕”精神。抒发“至情”,何处是顶点?必须从“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从“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匍匐往前,拼尽吃奶的力气,逼近人性的永恒。“母亲的黑发/一根根一缕缕/在我的头上变白/母亲的泪水/一行行一滴滴/从我的眼里流干//这回怎么了/从山东到山西/从河北到河南/从东海到南海/从平原到高原/从亚洲到欧洲/从地上到天上/从醒着到梦着/从有声到无声/我苦苦地喊了四十多年!//娘呵/我喊您/就是想/把您给我的体温和脉搏/还给您”。娘和诗人,互相化入。思念遍布人间,融入时间,最后一声,袅袅上升为至高海拔处的“纯粹”。
奇在平凡
“杀死过许多镰刀的野草/在这没有镰刀可杀的地方/在康熙乾隆射猎的木兰围场/杀死了许多岁月”。-----“几度秋风/就枯了黄了/一场春雨/又绿着回来/试问/除了野草/谁有这大的江山”。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词句,诗人的魔杖一挥,次序略加颠倒,“陌生化”突兀而来。我第一次读到它,从扶手椅跳起来,嘟囔着:“这样写行吗?”然后自答:“怎么不行?绝了!”
桑恒昌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在最平淡最难以出彩之处引爆灵感,教你大吃一惊。他所撷取的是实实在在的“非异常”,人人熟视无睹的司空见惯。火候不足的诗人面对平凡,要么泥于事实,流于浮浅;要么故弄玄虚,过度升华。他偏独具只眼。且看《跪下意味着高贵》,触发诗人的写作冲动的,是容被忽略的新闻花边: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在一个公开场合,为了平视平等的交谈,在9岁的上海女孩杨芷湄单腿下跪。全诗四节,句式一样,但意义步步推进。第一节,“人类啊/如果你,以为/自己很高大/就请跪下/和动物朋友说说话”。以下三节,只换了最后一句。“家长啊/如果你以为/自己很高大/就请跪下/和你的孩子说说话。长官啊/如果你以为/自己很高大/就请跪下/和你的人民说说话。苍天啊/如果你以为/自己很高大/就请跪下/和苦难的大地说说话”。俗话说:男人膝下有黄金;诗人反其意,指出:上对下,只有下跪才是高贵。
要问,化平庸为神奇,奥秘在哪里?诗人道:“淡了你的名字/只记得暖暖的你/想一遍/香一香/喊一遍/再香一香/想着喊着/就香透了//蝉翼般的心/从此/再也经不起/一滴泪的触摸”。(《蝉翼般的心》)在势利人间的风雨吹打下,有几颗心不变厚变冷变硬?桑恒昌不然,心依然是“蝉翼”,薄而易感,外部与内部世界的动静再轻微,也能使它颤抖,发声。
"有人问我:你老了吗?/我说:我有时间写诗/没工夫去老/又问我:你写的是诗吗?/我说:‘你领着那些文字/去问问时间/时间未必说了都算/总会有说了算的時间”这是桑恒昌的夫子自道。尽管“时间”没有请我代言,但我以普通读者的身份申明:桑恒昌短诗的相当部分,是能够以中国“两个世纪新诗精华”的资格流传下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