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声声夜半啼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
张懿鸣
子规又叫布谷鸟。它有许多种,有一种子规最喜欢在凌晨两三点啼叫。声音异常吊诡,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中,一声悠长深邃的“咕咕”声,拖得很长,那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胆子小的人浑身的汗毛会立起来。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个胆子特别大的人。我缩在被窝里,听到这种鸟叫会不自主地想把头缩得严严实实的,他却一次一次把子规声当闹钟,起来劳作。
从2004年到2008年,这四年间,每天从凌晨,两三点钟,父亲就开始早起劳作,那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我们农村已经算是半个老人了。他起来的时候,总是静悄悄的,没有闹出什么声音。我有的时候是闻到厨房里柴火燃烧的味道,被熏醒的。
灶膛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火苗像一位赤膊上身、胀红着脸,正在跳粗犷舞蹈的汉子,用橙红的油彩,填满了他脸上的沟壑。木材燃烧的烟,从灶膛里喷了出来,刺到了他眼睛里的,眼被迫眯成了一条缝。我曾经多少次目睹着这个表情,持续了四年多的时间。为了逃避这烟,他别着脑袋,用余光观察,一边看火,一边添柴,直到两大锅的热水烧得滚开。
滚开的水是用来杀猪用的。父亲最开始是个篾工,靠这门手艺勉强维持全家的生计。九十年代后,塑料制品上市,篾工没了活路,他又开始改行,当一个屠户,终年辛勤地劳作。
水烧开后,子规的叫声总是在这个时候,像闹钟一样准时地叫起来。夏天还好一些,如果是冬天,人缩在被窝里,仿佛有鬼魅正在窗外,别说是起床干活,就算起床去撒个尿,一般人都觉得需要莫大的勇气。
子规声中,父亲操起一把顶端锋利的铁钩子,钩把因为常年握捏,透着雪亮的白包浆。他拿着一根绳子,像一个坚强的战士一样,义无反顾地走向他的战场——猪圈。头一天晚上买回来猪关在里面,两百来斤,肥肥壮壮。它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每次看到人走进来,就拼命地往后缩。
杀猪可是一件苦活啊!这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过程。抓住力气很大的活猪不仅要有力气还要技巧。经过多次的实践,父亲用绳子做一个活套,伺机套上一条猪腿,再将猪绊倒,最后将猪四条腿全部捆上。这样慢慢地才能把它给降服。
猪被放血后,就要抬到泡盆里。浇上滚开的热水,接下来就要剃毛了。我和父亲一起动手,在热水的浸泡下,两把雪亮的钢刮一齐,把一头大白猪,剃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就是上梯开边。沿着脊背,把白条猪分成两半。接下来就是清理出内脏了。最繁琐的,当然是翻肠子这个工序,又脏,又麻烦,而且得小心翼翼。猪肠子里全都是粪便。需要将它翻转过来,把粪便全部倒出。父亲难闻冲人的味道,日复一日地做这个工作。
翻完了猪肠子,接下来,我会做些称斤讲账的事。父亲就会清理现场,收拾好工具。我替他打下手。
从我们把猪从猪圈里牵出来,到白条肉上案台,大概需要五十分钟左右。离天亮通常都还早,有时月亮还挂在天空。在我们等天亮的时候,子规叫得更勤了,我们等待着天亮,等着顾客上门来。父亲念书不多,特别是复杂的计算,通常难是胜任。复杂的猪肉账目都是我替他算好。如果当天的理论上的毛利较多,他就会露出笑容,如果保持持平,他看上去就会有些泄气。做完了这一切,洗净脸和手,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去单位上班了。单位离家二十里路,每天往返。天亮之前,我是一名杀猪匠,天亮之后,我又是一名为群众服务的基层干部。这四年的时间里,我就在这样的角色间切换着身份。以劳动为荣,以劳动为乐,丝毫没有不适应。
父子二人利用天亮前等待顾客的时间,进行短暂的休息。在子规的叫声中,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交流着。话不多,聊的都是家里的家长里短,一起杀猪的心得,地里的庄稼,以及村东的大爷家闺女要嫁人了,村西的大妈又跟媳妇吵架了……父亲只读过一两年书,他从来不问我单位上的事,只是经常重复着,要靠劳动赚钱,坚持要清正廉洁,诸如此类。
我的父亲聊天的时候。子规鸟的叫声像是报时的自鸣钟声,总是在这个时候“咕咕、咕咕”,一声一声地叫了起来。这声音从村头的大树上传来;从远处的山谷间传来;从屋后那片密密麻麻坟地里传来。若不是有父亲的陪伴,我独自一人的话,断然是不敢在这黑地里呆着,内心是极度恐惧的。总感觉有一群鬼魅,在不知何处的黑暗中慢慢地走来,要将我的魂魄都给抓走了。这种感觉,犹如噩梦般的恐怖。又总仿佛看见老人口口相传的那群阴兵,伸开的双手,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白无常与黑无常,在前面开路,手拿铁链向我走来。
恐惧来源于黑夜,更因为子规的啼叫。以致于我讨厌这种鸟,讨厌它的叫声,给人们带来的不是福音,而是恐怖。
在我起床前的那段时间,父亲独自一人,担水、拿柴、烧水,静待水开,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工作。独自忍受着子规的啼叫声。后来我明白,父亲的胆量来源于对生活的责任,来源于他对自己孩子的爱。按照农村的规矩,在别人家上门工做活,天亮就必须到家里,天黑,才能离开,否则就不能算一天的工钱。在他以前当篾工的岁月里,有时候为了在早上赶到东家的家里,要走二十多里路,起得比这还早。他告诉我说,那里家里没有钟和表,完全靠子规的声音来当闹钟,这子规我们不应该怨恨它,反而应该感谢它啊!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书上看到了子规啼血的来历,大为震惊。原来子规的啼叫还有一段凄美的故事。我不禁感慨,我以前误会这种鸟了。
几年的劳作下来,又经常外出收猪,2008年的一天,三餐不定导致父亲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当时治好了,却没想到留下了严重的病根,他爱喝烧酒,又怎么都不肯戒。后来的几年,陆续有小发作,都治好了。没想到2018年的夏天,发展成了胃癌转肝。从检查确诊,到离开人世,仅仅50天的时间。2018年9月20日,他离开的时候,正是凌晨。天将拂晓,子规也在天上为他哀鸣。
我调到县城工作后,养成了凌晨早起读书写作的习惯,子规声就是我心里的闹钟。有时候为了赶路,也会在凌晨出发,我的内心早已没有了紧张与害怕。
父亲离开后,我时常回想起与父亲在子规声中杀猪的那段日子,再也不害怕这种声音,反而期待它的到来。这声音中似乎看见父亲就蹲在我的对面,与我聊天。恍惚的泪眼中,总感觉父亲在跟我说话。我心里明白,父亲在天堂里鼓舞着我。父亲生前总是说:“子规叫了,天亮就快了!”这天亮,不仅是天色将明,也是他期盼着幸福的日子早些到来。
那子规鸟的咕咕叫声,是父亲殷切的嘱托,这声音是催人奋进的号角。每至凌晨,无限思念我的父亲,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勤劳忠厚,无私奉献的普通农民、篾匠兼杀猪匠。
父亲,愿你在天堂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