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简介】白玛曲真(1973——):藏族女诗人,四川甘洛人。199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诗集《叶落晚秋》《格桑花的心事》《彩色高原》《在低处行走》等。曾获四川省第五届少数民族创作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我钟情的事物匿于时光》(组诗十五首)
□白玛曲真(四川)
◎藏匿
世界很大,你很遥远
我把爱藏匿在心里,不说想你
除非在梦里
让夜色泄露思念
世界很小,你在身边
我把对你的念想藏匿于心里
不说爱你
除非月色
能穿透我的目光
把关于你的一切,藏匿在阳光下
你不知道,路上的行人不知道
爱是一首歌,除非你唱出来
否则,我将守口如瓶
◎今夜的酒
暮色苍茫,烟雨蒙蒙
他的脚步,停留在芳邻旧事
门前,一棵老树
斜靠在夜里,一盏马灯
在沉默的树干上,露出橘色的光芒
吉他手失恋了,忧伤的歌曲
洞穿成都,让府南河有些惊慌失措
靠窗的女孩,低头独饮
她的背影,装缀单调而黑色的酒吧
雨,催落寂寞
我站在这里,浏览世界的另一面
喝酒的,酒杯不空
唱歌的,琴弦不停
今夜的酒,泡满思念与麻醉
一醉后,千年不醒
岁月,带走太多往事
我在中年回来,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我在那里活着 ,在那里老去
对这个城市都无所谓,而今夜的酒
伴着一首老歌,竟然也可以让我掉下眼泪
◎江南晚秋
那年的流水,被乌篷船载入江南
一抹幽怨的云彩,落在河岸
我又在这样的季节回来,秋正好
烟雨蒙蒙的会稽山上,往事随风飘散
落叶覆盖着寂寞的路上,阳光明媚
河埠上的石头,老了许多
如你和我眼角的皱纹,斑驳了岁月
那戴着乌毡帽的大哥,我等不到他的身影
心情还是当初,只是花谢了
我把对你的思念,重新燃起
等你在黄昏后,兀自
烧了一阵子的喜,烧了一阵子的悲
独坐于一场烟雨,我停留
是否有人在寻找一个年轻女子
一个错过花期的、远离故乡的女子
在江南的晚秋中,被泪水打湿
◎一些人
一些人,走在前面
一些人,走在身后
我在中间,不紧不慢
我们每个人都神色淡定
隐藏着自己的幸福,或忧愁
我挺直腰身,扛着
发福的身体,尽量
谦虚地,与人保持着距离
我怕别人看出,我的慵懒
我的邋遢,有悖于我体面
的生活,我过于自信的人生
也许只是一行诗句
在大凉山的暗夜里一文不值
一些人,活在阳光下
一些人,藏在黑夜里
一些人,风花雪月后死去
一些人,苟且偷生也要一直努力

◎今天
今天,不谈时事
不谈诗与远方,你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备
温一壶茶,与五月共享
亲爱的,庭前石榴开花了
正如我和你,火红的青春
我们是否可以谈谈心,谈论丢失已久的爱情
日子,丰盈了你的岁月
丰满了我的腰身,充满世俗的空气
有些烦恼,也有卑贱
为此,我们可以浅浅一笑
不必在意他的忧郁,她的诡计
在我的面前,放下你的矜持吧
可以说出你的故事,曾经为一个人
背叛灵魂,甚至眼泪
而那些轻薄的假相,都将烟消云散
今天,我们不谈别人
喝茶聊天,看天空上飞过的云朵
覆盖彼此的眼眸,在你左边
紫色三角梅,缠绕在木廊架上沉默不语
你赠我的那一道伤口,在花香中愈合
◎再见,理塘
终是要走的,来的那天就想过
想过,理塘黑夜里的温度
理塘的时光里,我能遇见谁
甚至他的海拔与信仰,他宽厚的土地上
种植的春夏秋冬,是否
在这个青稞饱满的八月,接受我的到来
在父亲一张发黄的相片里,我知道理塘
那个文静的女子,是理塘的女儿
她牙白如雪,头发微卷
一串白珍珠项链,在细长的脖子上发光
相片背面,娟秀的字体
以同志的称呼,留作纪念
父亲,一生没有来过理塘
却每一个时节,都在关注理塘的天空
冬月大雪,秋月的霜降
有没有覆盖理塘草原上,有人回家的路
那个同桌的,叫娜姆的藏族女孩
她是否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老了后,父亲经常翻看往事
看那个阳光明媚的女子,微笑不语
有一天,父亲问我
你有机会去理塘,帮我打听一下她的消息
知道她的状况,她的生活就好
我来不及走理塘,父亲却突然走了
九年来,我一直想着
父亲魂牵梦绕的理塘,他的初恋
他仰望的山水,是什么模样
而今站在天空之城,如此美好而纯净的地方
我相信天堂的父亲,早已回来了
父亲一介凡夫,却与仓央嘉措一样
在理塘,相遇纯洁的爱情
他们思念的心上人,都在遥远的理塘
天涯路长,只能托洁白的仙鹤穿越时空而来
而如今,我带着父亲
走一次爱情隧道,了一场多年的夙愿
终是要走的,在凌晨写下这些字
一定是父亲的意思,冥冥之中来去自有预见
纵有一丝不舍,我还是挥挥手
在一朵云里,留下我仓促的背影
终是要走的,留不住的不止是匆忙的人生
今夜,我在梦里告诉父亲
你美丽的娜姆哦,还健在人世
◎胖瘦之间
美人迟暮,我将老去
所有的赞美,都成为虚无
我用一首诗的时间,说着心情
风,吹白了青丝
当冰冷的冬雨,淋湿了脸庞
行走的江湖,在目光里回归自然
我把手指,打磨成针
慢慢挑起往事,让一些记忆回来
胖的青春,瘦的暮年
风韵的年代,酒杯当歌
碰触的话语里,有破碎的梦想
当酒醒于晓风残月下,岁月也老
◎钟情
我钟情的田野荒芜了
长满了荒草
顺着泥土、砂石和更深的夜
蔓延。它无休止的贪婪
让根须,钻进大地
冰凉的血液
我钟情的云朵消失了
灰色的天空
看不见蒲公英、白鹭和大雁
冷风一吹
一滩芦苇,瞬间苍老成
芦花的迷乱
死过一次的人,继续活着
一生的繁华落尽后
再没有什么可以期盼
在落日的孤寂中
聆听着世间的谎言
用不曾断裂的傲骨
来支撑生命的尊严
我钟情的人,又活过来了
在他左边,靠近心跳的地方
还有我的泪痕
我们相望无语,对世界不管不问
是该放下一切了吗
那不能自拔的情感,早已病入膏肓
我钟情的事物匿于时光
像老去的亲人带着笑容
像格桑花燃烧着内心的红
在我老去时,我将褪去一身骄傲
低头,接受泥土的黑暗和苍凉
◎八月花
风介入,雨介入
泥土的阴谋诡计,暴露在花瓣中
草介入,蔓藤介入
蚂蚁与土拨鼠为伴,举手投足之间
都是佛性的模样,虔诚而卑微
蓝天托起白云,阳光落地生根
牦牛走过,藏獒走过
骑马扬鞭的卓玛走过,八月花
在毛垭草原,以紫色的模样绽放光芒
自开,自灭
无悲,无喜
路过的人,把眼睛揉进草原
把花瓣,揉进心坎
一层层走入高原,一层层褪去烦恼
在高海拔的天空下,放开远方
看花开的自在,听牧歌的悠扬
◎七夕
七夕来了,我是否躲在黑夜里
从记忆深处,打捞一些渐远的消息
把往事 梳理一下
岁月,总会沉淀心情
鄙如让自己,学会包容与感恩
不去计较,太多的寂寞
甚至,有些人给予的阴谋诡计
七夕,似乎与我无关风月的日子
任街道上,玫瑰泛滥
酒吧里暧昧的液体,滑入年轻的喉咙
世间,一切都很温暖
葡萄美酒夜光杯,风花雪月的萨克斯
红唇,盈满光芒的眼睛
把七夕的夜色,忽略在窗外的雨中
而我,还有一些事
要拿出桌面继续理顺,继续保持心平气和
努力让身体,健康清逸
让眼角的皱纹,少一些对岁月的抱怨
把每一个日子,过成七夕的模样
接受生活,给予的宿命
慢条斯理地,把午后阳光坐成苍茫暮色
七夕,只是一句轻淡的话题
这些关于爱情的节日,就此打住吧
世俗的眼光,杂乱无章的生活节奏
乱了城市套路,乱了人心
我只能这样了,在中年
在偏僻的小城,继续诗意地活着
偶尔,约上朋友去高原旅行
在没有风言风语的地方,我俯看世界

◎给黑夜
当夜幕降临,万物沉静
当内心所有的欲望,开始疲倦
不去想,他深藏不露的生活态度
不必在意,她给予的阴谋诡计
低头,在黑夜里
贴近跳动的心,听寂寞与秋的对话
黑夜里,一切都是平等的
塞外草原,黄河两岸
挂起灯笼的楼阁,冷风吹过的屋檐
甚至,繁华落尽的街道
在此刻,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纱
不轻言,不细语
黑夜,与白天一样平等
一个是月亮的闺蜜,一个是太阳的伙伴
都有相同的时间,相同的空间
黑夜掩盖一切浮华,那些忧伤的快乐的人
都沉默不语,依靠在黑夜的怀抱里
借此,栖息脚步
黑夜里,即使打开窗
也听不见远方的哨声,吹过梦里
高高的山坡上,冰凌花开始爬上草叶尖儿
秋叶零落,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黑,尽收眼睑
闭上眼,世界如此安静
◎一棵树的秋天
站立了很久,即使在僵硬的泥土上
生命一样蓬勃向上,没有远大的梦想
每一天,把枝头当着手臂
伸向高高的天空,向路过的白云招手问好
一颗树的秋天,秋风萧瑟
粗壮繁杂的枝头,错乱散开在四周
覆盖着,一片迷茫的影子
低头,只能看见自己的灵魂
在树叶晃动的叶尖上,自由自在的舞蹈
一生一世,爱着脚下的土地
粗糙黯然的皮肤,布满一道道裂痕
没有荷,芊芊腰身
没有茉莉花,优雅的芬芳
我接受命运的安排,哪怕如此粗鲁的模样
我也会赞美自己,歌唱自己
哪怕秋风纠缠,落叶纷飞离我远去
我依然爱着春夏,恋着秋冬
默默地,数着拔节而上的年轮虚度年华
任脚下的路,一直通往远方
许多年了,习惯了一方水土的滋养
我的根系,连接着天涯
血液里,有自在逍遥的德性
把一生宿命,寄放在一块泥土之上
不远走他乡,不低头流泪
◎怜秋
雨,频繁回来
让湿漉漉的大地,皱紧了眉头
白色的花,开在屋檐下
被秋风,一阵一阵地剥开外衣
裸露出萧瑟的,忧郁的模样
风,不会告诉你
他来去自由的足迹,会不会
在你猝不及防间,吹落酸楚的眼泪
或许,河岸上的芦苇知道
秋天路过后,他曾一夜白发的理由
秋,习惯了孤寂
无论如何敞开心扉,他总是小心地
绕过思念的轨迹,守住暮秋
而在苍茫世间,除了黑夜
没有人,为你守候一生的彼岸
那寂寞的渡口,早也长满青苔
◎骨头里的回声
也可能,只有在长青春科尔寺的殿堂里
才能听见了,那骨头里的回声
清脆的,就如木鱼在午后敲打的声音
从肌肤里穿透出来,剥离血液后
如一缕香雾轻饶而过,穿过菩提树的黄昏
让众多朝圣者,抖出眼睛里的尘土
来自墙体上,丰满的彩绘
保存同一姿势,那悲苦的
欢喜的,低眉闭目的
怒目举剑站立的,双手合十的佛
安静于一座古老的寺庙,他们没有骨头
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
只有一段传说,停留在墙壁上寂寞成灰
骨头里的回声,在梦里出现后被遗忘
那一声叹息,在一捧黄土中沉寂
为此,眩晕者失去了声音
活着的人,剩下了肉体上的苦痛
当母亲点燃的桑烟,消失在天堂
谁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谁看见了,酥油灯在佛前流泪的模样
就让骨头,镶嵌一枚金色的种子吧
生长青涩的藤萝,蔓延至高无上的地方
阳光出来时,草地开花结果
我在理塘重新活回来,我通体透明而清晰
捻一串星月菩提,在手腕上
陪我在高海拔的空气里,听骨头最后的回声
回首静穆的山岗,让岁月继续苍老
不说诗,不说爱情
不说丢失的故乡,不说蒹葭如何苍苍
噢,今夜的你
无需彻夜难眠,也毋须认真道歉
睡吧,我们彼此的骨头
在各自活着的地方,早已修炼成仙
◎梦父亲
梦见父亲,不是偶然
睡前想起往事,父亲就回家看我们
现在的父亲,不再寂寞孤单
去那里,都有一帮好朋友相伴
还有母亲,总会笑眯眯陪在他身边
父亲,带着母亲云游四海
我也只能在梦里,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小姨说,她常常独自去母亲火化的地方
诉说流泪,在地上倒一瓶果粒橙
祭奠母亲后,黯然回家
如今,父亲和母亲在泥土上
成为一捧灰烬,哥哥在墓地种了两棵树
一棵树上,挂着父亲的哈达
一棵树上,挂着母亲的拐杖
而我在如此的中年,习惯了他们的离开
在浮云下,完善了自己
特约编辑:沙玛中华(四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