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术系毕业生

                          作者:吴颖丽

 

        “那时，她多美啊！身体上的每一处线条，似乎都在张扬着蓬勃的生命力，看上去那么紧绷、那么富有弹性”——看了一眼二十多年前，自己为她画的油画像，他想，“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再重新画一画呢？”。

        事实上，在大学学习油画的时候，他就曾经被同学们友好地戏称为“油画王子”，导师们也一致认为他有画画的天分，觉得他将来应该能“画出点儿名堂”。而那时，他自己也很喜欢自己，不仅因为自己的画好，还因为他觉得自己虽然清瘦、虽然面孔黝黑，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光芒，身体里也充满了向前的力量。

        大学毕业时，为了留在千万个农村孩子都心向往之的“大都市”，他去了一家学校所在地的国企，做了工会宣传员，主要的工作就是画黑板报。“没关系”，他想，“下了班画自己喜欢的画就好了”。事实上，他也确实坚持过，甚至还和一个要好的同学共同租了间小房子当画室，几乎每天一下班，他就会钻进那个虽然狭小却让他觉得“能找到感觉”的地方，埋头画他的油画。

        但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挣的工资实在是太少了，而画油画又实在是个烧钱的事儿，再加上房租的负担，越来越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而且，他觉得，既然自己有收入了，就不能再拿父母的钱了——何况，他清楚地知道，父母的那点儿工资，也就是贴补家用而已——“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么？”，他开始不断地问自己。

        就在他不断地诘问自己的时候，她来了。

        那时，她刚刚大学毕业，浑身都充满了像他当年刚刚走出校门时的活力，新鲜、阳光，还时常发出清脆的笑声，就是那种让人听了就想跟着她一起笑的了无心事的笑声。“这就是如沐春风吧！”——回想起当时自己见到她的感觉，他总会这样想。他觉得，在毕业多年之后，他好像又找回了当初的那个自己。于是，他发现，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

        像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他情不自禁地追求了她，并且很快，就双双坠入爱河。

        “如果人生能停留在那里，该多好啊！”，每每回忆起他和她的“那段时光”，他的内心总会这样感叹一下。

        但是，后来，她结婚了，新郎却不是他。

        “嫁给你，我们住在哪里呢？还有，你们拖欠的画室租金，怎么还给房东呢？”，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她站在画室门口，歪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吐出的对于他来说却有如千钧之重、令他如芒在背的问话。

        那以后，他开始拼命地为人家搞装修设计，因为这样可以赚到钱，不像画油画，只是烧钱。而且，他设计的东西好，人又和善，很快地，就赚到了不少的钱——圈子里的人都说，可惜他实在是太不善于经营了，包括钱、包括和钱差不多甚至比钱更值钱的各种关系，否则，他早就该富甲一方了——再后来，他又有了房子，有了车子，当然，也有了肚子——比起刚毕业的时候，他足足胖了几十斤——只是，他眼睛里曾经的那些光芒，却再也见不到了。并且，他再也没有画一张画，哪怕是一张小小的素描甚至速写。

        直到前几天，他偶然听到了关于她的消息：她一直在坚持写作，水平也日渐精进。就在近期，她的小说《温暖的世界》一经问世，就好评如潮，甚至有人说，她的作品问鼎全国大奖都不成问题。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重活一次呢？”，他知道了这些消息后，突然觉得自己充满了“好好画画”的渴望和气力。而且，他知道，其实，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自己一直珍藏在书房里的那些画具。从来都没有。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想，即使像当初老师们说的那样“画出了名堂”，就能获得幸福么——他不由得想起了他那位曾经同租画室的大学同学。确实，他应该是属于“画成了”的人吧！然而，他不是时常地向自己倾诉心中的烦恼和苦闷么？他不是不止一次地说，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开怀的畅笑，没有心爱的女人，甚至，他的婚姻也早已是人们戏称的“无性婚姻”了么？而且，他和爱人也没要孩子，只养了一只多肉的花猫。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热情将另一个生命培养成人。他说，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会爱了。而他的那些价值不菲的油画，其实都是他内心所厌恶和鄙视的垃圾，甚至，他说，他有时是那么地厌恶自己，为自己再也不像当初那么单纯、那么干净……而每每想起他说的这些话，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会想起他那已经“被颜料异化”的手指——已经不再是皮肤的原色、而且又干燥又粗糙的手指——他时常想，他的那双手，应该叫做“颜料手”才对吧！

        “那么，画还是不画呢？”，这样想着，他突然觉得，面对这个世界，他似乎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