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中的舞者
文/董颖
公元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三日,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但对苏林、刘素华夫妻俩来说,这是个值得庆贺的大喜日子,是个终生不会忘记的日子:他们爱情的结晶就要临盆了。现在是上午十点左右,竟然出太阳了。一缕冬日暖阳透过轩窗照进产房,夫妻俩以及他们的二个同事坐在房里感到格外暖心。
一位瘦弱、矮小的青年问道:“苏林哥,你们给孩子取名字了吗?”
“那还用问,早就取了,是吧,苏林哥?”身材颀长的一位答到。
“小焦说得对,名字早取好了。如果是男孩就叫苏陶,是女孩就叫苏然。这二个字取自于李白的一句诗: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我们希望孩子将来一辈子生活快乐,忘掉世俗的巧诈心机。”
突然,刘素华叫喊起来:“哎呦,肚子好痛!”她双手捂着肚子,卷缩在床上。
“小陈,快,叫医生!”苏林有点慌乱,又有点暗暗的兴奋。
很快,医生来了。她冷静地检查了下刘素华,笑着说:“大家不要慌,孕妇要生了。”
这里是江西抚州市最大的医院,医疗设施和医生水平都是顶呱呱的。
随着“哇”的一声啼哭,婴儿降临到了这个世界。刘素华疲惫地松了口气,脸上泛着异样的光彩。苏林快步走进产房,兴奋、激动地托抱起婴儿:是个女儿!顺理成章,这名女婴就叫苏然了。护士给婴儿右手腕上挂了个牌子,写着母亲的姓名和床号,然后放在摇篮里,推进了婴儿室。这个婴儿室很大,有几十名婴儿。哭叫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一天下午,婴儿室传来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哭声很大,嗓子似乎哭哑了。刘素华心里有种预感:一定是女儿在哭。于是她下床,穿上鞋子,拖着身子,急促地走到婴儿室。还好,门虚掩着。她快步朝婴儿哭泣的方向走去,看到婴儿手脚乱动,踢开了被子,她赶紧给婴儿盖上,把婴儿手腕上的牌子拿起来瞅了瞅,果真是女儿,母女真是心有灵犀啊!她流着泪、心疼地抱起女儿回到房间,发誓再也不让女儿离开自己进婴儿室了,她要亲自照看女儿。
几天后,苏林夫妇提着行李,抱着女儿出院回家了。
时值国家特殊时期,全国人民吃不饱饭,饥饿难耐,许多人活活饿死。苏林他们也不例外,和大家一样忍受饥饿,但他们尽力保证女儿的营养。他们买鸡蛋、牛奶、夹心饼干给女儿吃。由于物质匮乏,当时的鸡蛋五元钱一个,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买几个鸡蛋,但他们舍得付出、毫不吝惜。不知是冥冥之中心疼饿饭的父母,还是耍大小姐脾气,苏然竟不吃这些奢侈品,或者说吃得很少。尽管苏然吃得很少,但毕竟吃了,所以,成人后,苏然长到一米六二。那个年代出生的女孩,鲜有这么高的。
苏林个头不高,长相俊朗,一双大大的眼睛幽深黑亮;刘素华身材娇小,一条长长的、粗粗的大辫子甩在身后,婀娜多姿。
自从苏家添了女儿,来探望的同事络绎不绝。特别是小陈、小焦更是苏家的常客。周日,他们买来鱼肉,在苏家打牙祭、逗苏然玩乐,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苏然不仅是苏家的掌中宝,还是大家的宝贝。这个抱了,那个抱,常常骑在叔叔们肩上作威作福。小时候,苏然皮肤有点黝黑,被大家戏称为煤炭部长。
小陈他们常常调侃:“苏林哥,好在你没去当飞行员,不然,哪有现在的幸福生活?”
原来,苏林考上了飞行员,但他母亲说当飞行员危险,不同意他去,于是他就报考了地质学院。
苏林多次说:“东方不亮西方亮,虽然没当成飞行员,但最终从事的是我最喜欢的专业,也是最崇高的职业。我的理想就是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为祖国多找矿。”
小焦赞许道:“素华姐,还是你有眼光,看上了苏林哥。”
刘素华纠正道:“让我放弃学业,远离父母,留在这个大山沟里的不是苏林,是一幅画。”
刘素华没有卖萌、作秀,她说的是实话。暑假,刘素华到苏林这里来玩,看见墙上贴着一张醒目的宣传画:一对阳光的青年男女身背地质包,一人手擎红旗,一人手握地质锤,目视前方,英姿飒爽。她深深地被这幅画吸引、感染了。她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禁不住激动地告诉苏林她要到地质大队来工作,为祖国的地质事业奉献青春。苏林高兴之余,惊讶刘素华竟有这样的志向,很是佩服,立即向领导汇报了她的情况。
大队长张杰接待了他俩。张杰当时也很年轻,三十出头。
“小刘,我们这里条件很艰苦,处处是山,山中山,抬头见山,低头还是山。你愿意来?”
“张大队长,山算什么?我的理想比山还高,我要踏平每座山峰;生活艰苦算什么?只要不饿死,我就要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
“呵呵,有气魄!不过,你还没毕业。你的专业是中文,对吧?”
“我的专业是中文,还有一年就毕业,我不打算回学校了。我恨不得现在就工作,尽快投入到火热的生活中去。”刘素华显得有些急迫。
“哈哈,不要急!我们就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有梦想的年轻人。好,我做主,同意接收你来地质大队子弟校任语文老师。”
刘素华听见大队长这么说,呆了一会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高兴得跳了起来,连声说道:“谢谢大队长,谢谢大队长!”就这样,刘素华留下来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生活不是童话,也不是诗和远方。吃不饱肚子是当时每个人几年来长期面临的生存危机。
一天,大队食堂通知:每位职工领一份炒面。大家兴高采烈,早早拿着大饭缸来排队领取炒面。谁知大失所望,每人只有一小碗,还不够一位大汉吃一口。苏林领了两份,合起来也只有一碗。苏林看着碗里的炒面,闻着炒面的香味,不停地咽口水。他真想尝一口,想到家里两张口等着他,就意志坚强地忍住了。
看着苏林端回家的炒面,刘素华的心一直往下沉。她屏住呼吸,闭着眼睛,对着炒面长长吸了口气,总算满足了嗅觉。然后,望望苏林,又望望苏然。苏然早已睁大眼睛,眼巴巴望着那碗炒面了。刘素华心一酸,红着眼睛把炒面递给站在饭桌前的苏然:“宝贝,把炒面吃了。”
苏然还不会用筷子,便用勺子把面条送进嘴里,她觉得不过瘾,竟然用手抓起一把炒面塞进嘴里。三下五除二,一股脑就把炒面吃个精光。接着喝了很多水。半夜时分,苏然哭喊:“肚子痛,肚子好痛!”原来,炒面在肚子里发胀了。苏林夫妇赶紧起床,穿上衣服,一人牵着苏然的一只手,在房里来回走动。虽然是寒冷的冬夜,但他们走出了汗。折腾了将近三个小时,苏然才慢慢缓过气来,感觉舒坦了,圆鼓鼓的小肚子也瘪下去了。
在极度的饥饿中,苏林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山上开垦一块荒地,种红薯。说干就干,他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了。从播种开始,他不断施肥、浇水,精心培育。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红薯长势良好。
几个月后,到了收获的季节。首次收获,他们择了吉日,并像过年一样放了鞭炮。小陈撑着一根竹竿,前面挂着一串鞭炮,小焦用火柴点燃导火线,“噼里啪啦”响声震天,来了很多围观的人,大家高兴得手舞足蹈。接着,大家拿起锄头、篮子,上山挖红薯喽。
开始大家有些紧张,不知这块山地能否长出红薯。谁知,出乎意料,挖出来的红薯个个又大又圆润,表皮光滑、细腻,红得纯正、透亮。“今天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苏林笑得合不拢嘴。刘素华赞叹道:“全仗你精心照料。”小陈、小焦无暇他顾,甩开膀子挖红薯。说实话,就是拥有金山银山,也未必有他们关不住的笑容,也未必有他们无法形容的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欢喜心情。
苏然摇摇摆摆跑过来、跑过去,一双红皮鞋沾满了泥土,她全然不顾。她的手太小,抓不住一个红薯,便扑下身去抱起来,放到篮子里,然后拍手、跺脚,很有成就感的“咯咯”直笑。
“休息啦!”苏林吆喝道。小陈他们这才停下锄头,往后一看:哇塞,不一会儿功夫,红薯竟然堆成了一座山。
“二个篮子哪装得下呀!”刘素华乐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去拿个麻袋来。”苏林边说边往下走。这时,有人唱起了《庆丰收》,歌声飘荡,余音缭绕。
中午,大家围坐在苏林家,死死地胀了一顿红薯。从此,每天都有人来苏林家蹭红薯吃,有些人来的次数多了,有点不好意思。苏林安慰道:“大家尽管来,红薯管吃饱。”连吃带拿的人不在少数。
渐渐地,生活好起来了,人们也不再整天吃红薯了。随着生活的好转,苏然的玩具慢慢多起来了。
苏然的第一个玩具就是一个翻筋斗的洋娃娃,她百玩不厌。这个玩具就是由一个单杠样的架子和一个吊在单杠上的洋娃娃组成,架子的一边有一个手动柄。摇动手柄,洋娃娃就会翻筋斗。每次翻筋斗,苏然都会笑得摇头摆尾。接着,爸爸给她买了一只绛红色长寿乌龟,她也蛮喜欢,玩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最喜欢的玩具就是一个红色带蓝、黄条纹的小皮球,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她爱不释手,整日抓在手里。
世外桃源般的惬意生活过了没多久,一九六六年,所谓的“十年文革”开始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夜之间,墙上贴满了白色大字报。刹那间,朋友反目成仇,父子划清界限,夫妻互相揭短。目的只有一个:誓死保卫毛主席,打倒异己当权派,批斗地富反坏右。地、富、反、坏、右的孩子被划为“黑五类”。“黑五类”挨打受骂,饱受歧视,严禁升学、就业。刘素华父亲被划为地主,她自然而然成了地主子女,逃脱不了挨批斗的厄运。苏然被称作地主小崽子,遭受百般欺压、凌辱,原来受宠的宝贝现在竟然连垃圾都不如。
“刘素华,你这个地主婆,老实交代,你的兔崽子怎么比别人的孩子聪明,比别人的孩子有礼貌?”在批斗会上,一位文盲模样的家属厉声问道。
“我敢肯定你用的是资产阶级的教育方式。”一位红卫兵小将上纲上线。
刘素华笔直站着,低着头,无言以对。
曾经的优秀教师,现在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苏林他们也天天开会,学习毛主席语录。有一次,苏林私下对一位同事说:“我认为毛泽东思想也不一定是顶峰,应该说是高峰比较恰当。”谁知,这位同事添油加醋把这句话报告给了上级领导。这还了得,反毛主席,就是反革命。于是,苏林被抓起来关进了牛棚。剥夺了搞专业的权利,成天就是卖苦力。不让苏林搞专业简直就是要他的命。苏林除了“诽谤毛主席”这个罪名外,还有一个罪名就是“走白专道路”。
当时的中国就像一艘行进在大海中的巨轮,突然失去了舵手,不知飘向哪里。
苏然没人敢和她玩,而且大队里的孩子叫她“小地主”、“狗崽子”,变着花样欺辱她。一次,看露天电影,一个男孩拿着弹弓,对准苏然那张乖巧的脸开弓射击。不偏不歪,正好射中苏然的脸颊。苏然“哎哟”一声,立即朝射来的方向望去,在人群里,隐隐约约看见了那张躲躲闪闪猥琐的脸。
看完电影回去,苏然告诉了妈妈这件事:“妈妈,那个卫军用弹弓打我。”苏然摸着脸。“让妈妈看看。”素华仔细瞧了瞧,看见一个红印子:“是这里吗?”苏然摁了一下,感觉有点疼:“是的,是这里。”素华安慰道:“不要紧,问题不大,以后晚上不要去看电影了。”素华无能为力,只得管教自己的孩子,此事不了了之。
一个寒冷的早晨,下着毛毛细雨。苏然端着痰盂朝厕所走去,一个大她三、四岁的女孩坐在屋檐下,大声喊道:“一”,苏然没搭理;她加重语气:“一”,苏然还是没搭理;她再次加重语气:“一”,苏然倔强地加快脚步。谁知,由于精力不集中,又走得过快,没留意脚下的泥巴路,结果一滑,仰天摔倒在地上,一盆尿全倒在身上。顿时,那些看热闹的人哄然大笑。苏然气急了,又冷又臭。她慢慢爬起来,抹着眼泪回家了。回到家,刘素华一看,心里痛极了,流着泪默默地给苏然换了棉衣棉裤,让她吃了饭,上学去了。
原来,这些大队子弟给苏然定了一条规矩:喊一,就站住;喊二,就走;喊三,就跑。如果不听,就打。苏然不知挨过多少打,常常打得鼻青脸肿。
有天下午刚放学,苏然在路边悠然悠然地玩马尾巴花,玩得正带劲,那个用弹弓打过她的男孩,说是男孩,其实也有十多岁了,在路上拦住她:“走,到队部去!”苏然一惊:“去干嘛?”“去了就知道。”“我不去!”苏然一想到队部就心生恐惧。在那里,她亲眼目睹了母亲受批斗,遭鞭打。她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对人类恐惧的种子。
“你敢不去?”卫军举起了紧握的拳头。
苏然知道卫军是天棒,打人不眨眼,纯粹行家里手,如果不去,免不了一顿毒打。
苏然嘟着嘴:“去就去!”
到了队部,卫军带她来到一间大房子,屋内已坐了几个高大的叔叔。
一个很胖的叔叔招手道:“苏然,过来,不要害怕!”
苏然怯生生地看着这几个彪形大汉,迟疑地走了过去。
这个胖叔叔戴了一付金边眼镜,镜片很厚,有几个圈。镜片后是一双咪咪耗子眼。
“苏然,几岁了?”胖叔叔和蔼可亲地问道。
“八岁。”
“读几年级了?”
“三年级。”
“你妈妈是不是教你写打倒毛主席,拥护苏林?”
“没有,我妈妈没有!”苏然万分惊恐!
“苏然,不要害怕!写了就写了,不要紧。叔叔是觉得你很聪明,这么小就会写这些字。”胖叔叔循循诱导。
“我妈妈没有教我。”苏然实话实说。
“那你会写这几个字吗?”
苏然想了一下,逞强道:“会写。”
“我不信。你读三年级就会写?”
“当然会写。”
“真的?那你写给叔叔看看。”胖叔叔递过纸和笔。“慢慢写,不着急!”胖叔叔和颜悦色。
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苏然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写下了:打倒毛主席,拥护苏林!写完后,递给了胖叔叔。胖叔叔拿着这张纸,笑咪咪地盯着看了良久,然后和那几个人对视一笑,传给了他们。胖叔叔夸赞道:“苏然真聪明,小小年纪就会写这么难的字。”
写完这几个字,苏然觉得不对劲,有些后怕,但听胖叔叔夸奖自己,心里得意起来。
“好,你回去吧!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没事的。”
苏然放下心来,轻松地回家了。刚到家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告诉妈妈发生的事情,卫军就后脚跟着来了。
“刘素华,队部有请!”
刘素华看了苏然一眼,苏然顿时紧张起来,毛骨悚然。
“地主婆,听见没有,到队部去!”卫军催促道。
刘素华想,可能又要挨批斗了,禁不住浑身颤抖。
一到队部,卫军便把刘素华带进批斗室。批斗室里坐满了人,胖叔叔几个人已坐在了前排。
卫军把刘素华推到前台:“站好,低下你的狗头!”刘素华浑身发软,有点站立不住。
胖叔叔发话:“地主婆,你真是亡我之心不死啊!你教你的孩子写打倒毛主席,拥护苏林。你该当何罪?枪毙你都有余。”
刘素华激烈地辩解:“我没有教孩子写,没有,天大的冤枉啊!”
“这是什么?”胖叔叔举起手中的纸片,“大家看,这是什么?”大家争相挤到前面,一个职工模样的人念到:“打倒-----”他惊讶地伸了下舌头,赶紧退到后面。“大家看清楚了吗?”大家看了后,群情激愤:“打倒地主婆,毛主席万岁!”
“你以为你孩子聪明吗?傻蛋一个,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对主人忠诚,你喂养的孩子随便出卖你,你活着有啥想头!”
刘素华昏死过去。人群一阵躁动,谩骂声响起:地主婆装死,心肠太歹毒了,踩死她!人们开始吐唾沫、扔纸片,用脚踢她。
那天晚上,刘素华没有回家。夜半三更,命令她扛钢管上山。这是壮劳力干的活啊!
苏然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弟弟妹妹还在睡,便朝妈妈床铺扫了一眼,这一扫不打紧,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她爬起来,使劲揉了揉双眼:妈妈床铺是空的!妈妈到哪里去了?妈妈到哪里去了?她立马起床摇醒弟弟、妹妹:“快,快起来,妈妈不在了!”妹妹、弟弟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地:“什么,妈妈不在了?”他们支起身子朝妈妈床铺看:果然是空的。他们大叫:妈妈,妈妈!苏然一骨碌溜下床,跑到外面房间:空无一人!她去开门,门已上了锁,苏然用力摇门,门自岿然不动。一岁多的小弟弟“哇”地大哭起来,“妈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不要我们了吗?呜呜------”接着,三岁多的妹妹也张口大哭:“妈妈,我们想你,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苏然把一张木凳子搬在窗子旁,站上去朝窗外看:空无一人。于是,她绝望地嚎啕大哭。他们的哭声惊动了房东。房东大娘行色匆匆来到窗前,看见三个孩子在哭,而刘素华不在,便知晓了大概。她转身回屋。片刻功夫,端来一大土碗玉米粑粑。她想通过木制窗格把碗递进去,但窗格太小,碗进不去。苏然机灵一动,拿出三个小碗,一碗一碗把玉米粑粑拿进来。这时,窗外陆陆续续聚集了很多村民,大家议论纷纷,脸上写满愤怒。“连妇女儿童都要整,什么屌人!”“这世道变了,世风日下,没得讲理的地方!”
苏然他们停止了哭泣,大口大口吃着玉米粑粑。饿极了的孩子什么都好吃!不一会儿,一个声音响起:“苏然,拿碗来!”苏然闻声抬头一看:是房东大娘在说话。房东大娘旁边站着一位瘦高的青年,双手捧着一大钵荞麦面做的疙瘩。这位青年是一户地主家的儿子,高中毕业,回乡务农。
苏然满心欢喜,取出一个大碗,拿出汤瓢,把面疙瘩一瓢一瓢舀进碗里。“苏然,我来。”看着苏然力不从心的样子,这位地主儿子微笑道。“谢谢哥哥!”苏然如释重负,顺从地把汤瓢递了过去。这位青年家住村子上头,与苏然他们几座房屋之隔。
“好了,苏然,你们慢慢吃,别烫着!”青年把面疙瘩全部舀进了碗里,一共舀了二大碗。
“好好吃哦!”小弟“呼呼”吃着。“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疙瘩。”小妹赞同。苏然津津有味地吃着:“少说话,别烫着!”
中午,刘素华回来了。头发凌乱,脸色蜡黄,本来就瘦弱的身躯又瘦了一圈,风一吹就会倒。她摸出钥匙,手颤抖地对准锁芯,急忙打开门。她立在门口,眼睛快速地扫视着,看见三个孩子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放下了。
三个孩子猛然看见妈妈,怔住了。随即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和手,放声大哭:“妈妈,你去哪里了,你不要我们了吗?我们好想你!”刘素华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妈妈去看爸爸了,妈妈怎么不要我的心肝宝贝呢?这不,妈妈不是回来了吗?”
“妈妈,你还会走吗?”小弟哭问。“妈妈不走了,妈妈要带你们去看爸爸!”“我要爸爸!”妹妹拿着妈妈的手使劲摇着。
苏林自从关进牛棚后,很少回来,孩子们几乎快忘记他了。
苏然知道妈妈这次受苦了,而且这个灾难是自己造成的,所以她伤心得哭红了双眼,内疚地低着头。妈妈看苏然这么难过,便走过来抚摸着苏然的头:“苏然,来,妈妈给你梳个头。”“妈妈,真的吗?今天没人给我梳头,头发乱糟糟的。”苏然有点不好意思。她欢快地拿来梳子,递给妈妈。刘素华麻利地给她扎了两根羊角辫。
“好了,孩子们,妈妈给你们做午饭吃。”“好的!”孩子们异口同声,欢呼雀跃。他们如笼中的小鸟,等不及放飞,便冲出牢笼,到外面玩去了。
刘素华悄悄从裤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这是用血指书就的一封遗书,血浸透了草纸,字迹已很模糊,依稀看得见几行字:我被逼上梁山,走投无路。我死后,你切切要抚养大我们的孩子------。写给苏林的。
刘素华把这张纸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泪如雨下。她实在舍不得撇下三个孩子,就是跪着生、就是活得猪狗不如,也要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她打消了上吊自缢的想法,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往事:
张大队长同意她成为地质大队的一员后,她风驰电掣般跑到山上,尽情歌唱、舞蹈,白底碎花连衣裙在旋转中如荷叶翩翩舒展,惊飞了林中欢叫的鸟儿。山坡上,松树、杉树高大、挺立,路边密密麻麻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苏林跟在后面,哈哈大笑。刘素华跃入花丛中,明亮的丹凤眼在阳光下笑意荡漾,红扑扑的脸上一张精致、小巧的嘴微微咧开。“苏林,你追不上我!”“追不上你?看我追得上你不。”苏林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了。“素华,小心这里有蛇哦!”“你吓唬我!”“真的。晚上还有虎豹出没呢。”“是吗?好啊,免费的野生动物园。好浪漫!”“浪漫?以后有你哭的!”“我才不哭,我坚强着呢!”素华歪着头。
看着千娇百媚的素华,苏林有股异样的冲动。他声音颤抖地呼唤道:“过来,我给你说句悄悄话!”“什么悄悄话要我过来,你过来吧!”素华俏皮地嘟起嘴。苏林控制不住了,一个箭步跨过去,抱住素华雨点般狂吻-----
大山、树林、鲜花,见证了他们爱的容颜。
水到渠成,在同事们的簇拥下,他们结婚了。
去年,刘素华收到一封加急电报:父死,速归。刘素华拿电报的手颤抖不已,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落,一半痛不欲生,一半麻木不仁了。不知父亲何故而亡,但欲归不能啊!几天后,收到家信。信中说,因父亲是地主,天天挨批,精神、身体惨遭折磨,不堪忍受,上吊自尽。信中特别提到:父亲最牵挂的就是你。离家八年,不知你们过得如何,不知你们真实的生活。你是父亲最疼爱、最引以为傲的女儿,为何八年来不曾回家一次,父亲死不瞑目啊!看完家信,刘素华已欲哭无泪了。八年来,她何曾不想回家,但有家难归啊!父亲去世,她还不能透露风声,如果人们知道真相,那还了得,准得给父亲头上扣上一顶帽子: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她脱不了干系,又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批斗。
“妈妈,饭做好了吗?我饿了。”小弟脸蛋红通通的,额头上冒着汗珠。
“等一下,马上就可以吃了。”素华正说着,只听“嘭”地一声响。刘素华急忙转过身,一看:小弟甩动双手,不停地往后退,像做错事的孩子睁大眼睛怯怯地盯着妈妈。原来小弟想看吃什么菜,谁知个头还没有饭桌高,便双手攀住桌沿,垫起脚尖往桌上看。不料饭桌不结实,由一块板子搁在四只木脚架上。小弟使劲一摁,木板就翘起来了,鸡蛋汤全倒在了桌上,好在小弟没烫着。刘素华本来情绪糟糕,心情压抑,这一下,几年来受的冤屈、怨气涌上心头,像点燃的炸弹引爆了。她举起手,闭着眼睛,铺天盖地地往小弟身上打:“你吃,你吃!饿死你,饿死你!就知道吃!”小弟吓得“哇哇”大哭:“妈妈,痛!妈妈,痛!我不吃了,我不吃了!”苏然、小妹听见小弟的哭叫声,忙跑回来。看见这个阵仗,二姐妹连忙抱住弟弟:“妈妈,别打了,别打了!”刘素华这才收手,她气踹嘘嘘地坐下来,掏出手绢擦脸上的不知是泪还是汗。小弟立马停住哭声,轻轻抽泣着挪到妈妈身边,抱住妈妈双腿,带着哭腔呼道:“妈妈,妈妈!”素华低头看见儿子全身青一块、紫一块,心疼地抱起儿子,忍不住与儿子抱头痛哭。
“文革”期间,全国掀起大跳“忠字舞”的热潮,大家像吃了鸦片样迷上了忠字舞。苏然在学校跳了很多舞,譬如芭蕾舞《万泉河水清又清》、《大红枣儿送亲人》等,她成了学校的主角。苏然万万没想到卫军他们竟然叫她,这个“狗崽子”,来跳舞。他们安排苏然跳《敬爱的毛主席》。苏然受宠若惊,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恐惧地做好每个动作,以免跳错了挨打,有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形象。
一天下午,一位红卫兵小将宣布:“明天我们上山,给三小队的领导、职工汇报演出。”大家默不作声,笑眯眯一脸喜色。其实,谁不知道谁啊,暗自高兴,因为小队的红烧肉好吃。
次日晚上,汇报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就是苏然他们跳的《敬爱的毛主席》,获得了热烈的掌声。演出有序地进行着,不料中途出现了衔接上的问题:一位演员跳了上一曲舞蹈后,接着出演下一个节目,但下一个节目需穿藏族服装,而那个演员来不及更换服装。怎么办?大家心急如焚。突然,一位负责人脑袋一拍:“有办法了!”大家急切地问:“什么办法?”“叫苏然唱一首歌,这样,演员就有时间换服装了。”“对呀,就这么定了。”“但叫苏然唱什么歌呢?”“是啊,唱什么歌呢?”大家七嘴八舌。那位负责人发话:“把苏然叫来,问她会唱什么歌。”苏然来了。她以为跳得不好,要拿捏她,立即心跳加速。“苏然,你最会唱哪首歌?”苏然一听,放下心来。想了一会,说:“我喜欢唱《葵花向太阳,战士心向党》”。“那好,你准备一下,听到报幕员报你的名字就上台唱这首歌。”苏然忸怩道:“我怕唱不好!”“不要紧,你认真唱就行了,好吗?”苏然有点为难:“好吧。”
不一会儿,报幕员:“下一个节目,独唱,演唱者,苏然。”
苏然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怎么走上台的。她用余光左右扫了一下,确定自己立在台中央,便张嘴清唱。台下黑压压一片,她似乎看见了爸爸,仔细一瞧,是幻视。她走神了,唱到第二段时,瞬间忘记歌词了。她摸了下头,又不由自主摸了下后面。很快,想起了歌词。她不留痕迹地继续往下唱,后面唱得很流畅。唱完后,她向台下弯腰鞠躬,她以为完成了任务。谁知,整个演出完毕,对她谴责声一片。“她唱这首歌,竟然摸屁股。”“真是不知羞耻,一个女孩子在这么多人面前摸屁股。”“葵花向太阳,战士心向党。战士对党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啊!她摸屁股,对党哪里有什么感情呢?”苏然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她有口难辩,无言以对啊!只是茫然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一天,学校唐老师,一位重庆知青,把苏然和另一位同学叫去,她说:“我教你们跳个双人舞《我爱北京天安门》”。苏然听说后,很是高兴。于是,唐老师就开始教她们跳这个舞蹈。
唐老师说:“音乐声起,你们就跳着出场。”唐老师给她们做示范。苏然排在前面,另一个女同学跟在后面。谁知,苏然一跳就止不住大笑。唐老师等她笑够了,又接着跳。可是苏然还是一跳就笑。唐老师佯装生气:“苏然,你这样,我怎么教你们啊!”苏然恼怒自己,并说:“唐老师,我不笑了。”“好,我们重新开始!”唐老师在前面带着她们跳,苏然一跳,又忍不住“咯咯”大笑,就像有人瘙痒痒。唐老师这次真生气了,她严肃地说:“苏然,你如果再笑,我就换人了。”“老师,别换人,我这次再也不笑了。”苏然急了。是啊,学校老师喜欢她,同学们对她都很友好,她心情舒坦,总是情不自禁地露出爱笑的天性,自然而然无拘无束!这次她抿着嘴认真地学跳每个动作,一天功夫全学会了,唐老师很是满意。
很快,这个节目在学校上演,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被学校评为一等奖。
转眼,苏然小学毕业了,到县城寄宿上中学去了。从此,开启了她少年时代美好的篇章。
作者简介:董颖,笔名: 禾叶无刺,现居四川成都,毕业于“四川外国语大学”,现供职于“西南石油大学”,英语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