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台下》（系列小说）文/张松

（甲戌）

                  崔 大 汉

姓崔，名大汉，今年二十九。熟人都说他：十多岁的脑子，二十多岁的脾气，三十多岁的饭量，四十多岁的模样！外号“忒拧筋”，没上过几天学，爱抬杠，认死理。他个子不太高，身体也不壮，还常年犯个病呀灾的。日伪时就因为他这犟脾气，坐过老虎凳，灌过辣椒水，皮鞭更挨过多少次了。家里老娘也身体不好，生活多难，亏得亲戚们平日里照顾援助。

今天一早起来，面缸又见底了。大汉娘有气无力地说：“汉子，缸里没面了，咱也没钱去籴（di)米。今天去你姐那里借点吧！”“娘，知道了。”喝完了照见人影的稀面汤，大汉披件衣衫出了门。

一路往东关走，就看见前面一人吃力地背一大包，又提一大包，走得只喘粗气。大汉空着手，走得快，几步就赶到那人前边，回头一瞧：“张经理？背得什么？来，我帮把手！”张经理----东牌坊旁“滋阳戏院”的股东之一。“不用了，汉子！”“你老客气什么！我年轻着哩！”张经理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那，那就多谢了！”大汉一接手那提包：“呦，还挺重，啥东西呀？”“印的门票。”

帮张经理放下大背包，大汉也喘得不轻。张经理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改天请你看戏。”“这几天演啥戏？”“《杨三姐告状》。”“不喜见。”说着话，大汉扭头要走。可一转脸看见售票窗下墙根有一个小包，于是走过去捡起来打开一看，是个钱包。里面有几百元法币，十来块铜元。“这是谁掉的包？谁的包!”周围没人。“大汉，捡得钱不算偷，意外之财，自己留着呗！”“那可不行，洪远叔，这钱也不少，丢钱的人止不住多烦闷多闹心哩！”“那咋办？”“放您这。丢钱人肯定会来寻，只要说得对钱数和钱包模样，就还给他！”“汉子大侄子，好人哩，好样的！拾金不昧！”“咱不能让别人说咱‘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背后咒俺！”

离开戏院，走了一段路，大汉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开了。早上的稀面汤早消化光了。他加紧了脚步，过了酒仙桥路口，老远就瞧见姐夫家的小楼了，肚子叫得更凶！

姐夫家姓娄，祖传打制金银器，那在古城是出了名的。只要一提“银匠娄”，无人不知。手艺传承，家境宽松。姐夫是个老诚人，话不多，就知道低头做事。姐夫的爹娄增寿，人称娄二爷，会过日子，一块铜板也要掰成两半花。

转过巷子，大汉就看见姐挺着个大肚子，手里牵着五岁的小外甥在楼下门口闲耍。“姐，在家呢！”“汉子来了，娘好不？”“好！----有吃的没？”姐手一指：屋里桌上有两个玉米面窝窝，一小碟咸菜。大汉扑进去，狼吞虎咽----除了掖怀里一个窝窝头留给娘，眨眼功夫就吃光了。大汉姐看得鼻子直发酸，忙进了厨房。“姐，娘让俺来借点面----”说话间，大汉姐已提了半袋面粉出来。大汉忙接过手，一掂，十来斤重。“谢谢姐！”刚要走，“呦，汉子来了？”娄银匠娄二爷说着话进了门。

“怎么？给叔送礼来了？哎？不对。这不是俺的面袋子么？”望望尴尬的姐，大汉咧咧嘴：“增寿叔，俺、俺、俺找俺姐借点面----”“找恁姐借面？恁姐是谁家的人？----娄家的人。这娄家谁说了算？这当家的没准许就借了？”说着娄银匠扫了一眼低着头的儿媳妇。“这面是出力受累挣来的，不是游手好闲哄来的！”大汉俩眼珠子快瞪成铃铛了！“怎么？不服气？如果你七老八十了，又是我长辈，不用你借，我给你送去！”“说得是真？”“半句不假。”“好，咱就论论！----西关的刘木匠刘继祖，他老婆刘陈氏是你最小的亲姨，对吧？----上回赶旧关集，你见了她还喊小姨来着。”“是又怎样？”“可刘继祖的娘是我娘的亲姐姐，刘继祖喊我表弟，你喊刘继祖姨夫，所以你该喊我表叔！这面你该送我。嘿！嘿！嘿嘿！”娄银匠张口结舌，半晌气得直跺脚：“什么狗屁论辈！让你扛包你经不住一压，让你护院你敌不了一拳。就剩下那三斤鸭子二斤嘴，和凶巴巴的两只眼，干脆挂到门上当门神算了！”说着，从大汉手里抢走面袋进了屋，一会又从屋里出来，把面袋塞到大汉手里：“给你娘吃，没你的份！”大汉一看，面袋瘪了一多半。

大汉提溜着这小半袋面粉，一路上呕着气回家。边寻思边恼火，嘴里嘟囔着：“我不信，弄不毁你，弄不毁你！”手去那面袋上捶不停。忽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汉子，喊你怎么听不见？耳朵里塞驴毛了？”大汉一回头，见是张经理。“噢，洪远叔，我心里不舒坦，刺挠得慌，没听见。”“怎么？去借粮渡饥荒？家里断粮了？来，拿着！”说话把个什么东西塞在他手上。大汉展开巴掌一看：两块铜元。“洪远叔，无功不受禄，我怎能要你的钱？不行，不行！”“拿着！汉子。这是你该得的。那掉钱包的人给的。他说你没匿他的钱，谢你的！”“还给人家去！”“去哪还？找谁还？”汉子为难了。按理不能要，可眼下真缺钱，这可怎么办好哎？

     正想的心烦，忽然觉得有人在扯他的后衣襟，回头一瞅，见是一个小叫花子，六七岁样子，一身破衣烂衫发着臭味，他想起了下煤窑时的自己，便问：“干嘛？”那小叫花子怯生生地说：“大爷！”大汉一瞪眼：“我有这么老么？”“哥！”“我有这么小么？”“叔！”“这还差不离。”“叔，俺叫小五，饿了好几天了，你看看。给俺点吃的吧！”说完小叫花一掀破衫，露出一排排又脏又瘦的肋骨。大汉心里怜惜的很，便去怀里摸那个窝头，忽然想这是姐给娘的，便住了手。小叫花子看到大汉住了手，泪都快流下来了。大汉立马把两个铜元掏出来，拍在小叫花子手心里：“去买吃的吧！”小叫花子一溜烟跑了，大汉心里又有点后悔。一转脸，见一群叫花子跑过来，心里一乱，抱着面袋子，钻进巷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