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今天下雨
今天下雨
不用去建筑工地砌砖
不用听搅拌机的轰响
懒懒地躺在床上
把从当村长的同学那里
找来的一份报纸翻读
副刊上有我写的诗歌
我的名字和那些熟悉的大名挤在一起
我感到些微的兴奋和温暖
那些熟悉的大名就是作家、诗人
我没见过他们的面
只感到他们的微笑和谦让
感到他们的心跳和激情
外面下着雨
报刊上却闪烁着阳光

2·今天,将被扫地出门
这栋大楼,今天已全部竣工
为建这栋大楼,我和工友们
起了八个月的早,摸了八个月的黑
流了八个月的汗,受了八个月的累
今天,我睡了个懒觉
今天,老板把我们的工资
三下五除二地发了
尽管不多,也比拖欠强
背上蛇皮袋,再回望一眼
我们用血汗和苦累浇筑的新楼
心情和脚步一样沉重
今天,我们将像新楼里的一粒尘埃
被扫地出门
3·下一个低矮的工棚
跨出这栋流了八个月血汗的大楼
我的脚失去了方向
大街上车流如梭
我该追寻哪一道车辙
去把背上的蛇皮袋安放
当八个月的汗渍和相思
从邮局寄回老家之后
内心真诚的盼望 是寻找
又一处低矮的工棚
安顿内心的虚空
因为,我的汗还没有流干
我的苦还没尝够
4·突然想起家乡的五月
今夜,在这寂寞的工棚里
突然想起五月的家乡
麦粒踩着父亲的脚韵
弯弯曲曲走进粮仓
突然想起家园上空那柱炊烟
像母亲的白发
在盼望的黄昏
飘呀飘,模糊了我的眼
突然想起同我过家家的邻家小妹
此时是否也同我一样
迷茫在家乡的彼岸
归家的路
被被乡愁磨得细又长
5·在桃花开放之前回家
雪花早已开过,在腊月二十六之前
桃花还没开,杏花还没开
在我踏进家门之时
母亲脸上的那朵花开了
开在她那深深的皱纹里
腊月二十六,在桃花开放之前
我卸下建筑工地的劳累
用我这双为命运奔波的双脚
叩响家乡的青石板路
沿着牛蹄印的方向
幸福在母亲温馨的炊烟里
终于又住进了流浪的乡愁里
与我纠缠不清的四合院
现在,它不再是我的梦
它只属于我,连同院内那口
催我失眠的老井
我不知道,这温润的感觉能伴我多久
我只知道,我在桃花开放之前归来
又会在桃花开放之前离去
那么,就让这美丽的桃花留守我的村庄吧
就让那桃花的美丽疼在我乡愁的心窝吧
6·一栋空楼一个坑
一根根壮实的萝卜
被清瘦的命运拔出
被火车 这合法的人贩子
运进了城 贱卖给
冷血的流水线和禽兽咆哮的工地
村庄里 一栋空楼一个坑
每个坑里都盛满离愁的苦酒
痛饮苦酒的是坑边缘站立着的
小萝卜和老萝卜
他们日夜守护着空洞的坑
如陀螺 绕坑周而复始地转
不知 小萝卜长大了
能否 把这空洞的坑填满
7·城里的泥
不像家乡的泥
撒上种子 就会长出
诚实的小麦 大豆
或者不撒种
也会小草茵茵 野花含香
城里的泥 是水泥
它与沙 石媾和 与冷硬的钢筋
狼狈为奸
把能生长小草 小麦 小花的憨厚的泥
踩到它的硬蹄下 长出
趾高气扬的犄角 蔑视
那永远柔软的乡下的泥
那些一头扎进去的乡下的土豆 红薯
常碰得头破血流
只有暗自伤心暗自流泪
暗自思念乡下柔软的泥
8·开搅拌机的老王
把汗水倒进去
把艰涩倒进去
把渴望倒进去
把乡愁倒进去
把阳光掺进去
把雨水掺进去
把白天掺进去
把黑夜掺进去
搅拌 搅拌 搅拌
寡淡的日子被搅拌得
汗水涔涔
平凡的人生被搅拌得
轰轰作响
老王进城的全部日子
被搅拌机嚼碎之后
每月吐出十五张红花花
为儿子大学铺路
9·钉子又咬了他一口
前天 一枚铁钉
咬穿了他的黄胶鞋 臭袜子
咬得他脚底的血蹿成头顶的汗珠
他瘸着腿 仍干他的小工活
不能停呀
女朋友等着他的定情戒指
爱情的力量是最好的止痛药
今天 一枚铁钉又咬了他
另只脚一口 正好
两只脚都得到了公平待遇
他能平衡行走 却动作缓慢
他还是继续干他的小工活
不能停呀
女朋友等着他的彩礼
早日结婚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
10·小工核桃壳
核桃壳有一脸的麻窝
核桃壳年近四十还没老婆
工地上有个寡妇要与相好
他却说光棍快活
其实工友都没有见他快活过
整天铲砂浆往脚手架上码火砖
整天沉默不语
像他家曾经的那头牛
他每月领了工资都要去邮局
他没爹娘没老婆钱邮给了谁
那天他醉酒后悄悄告诉我
他哥出车祸断了腿
他侄儿在省城念大学
他边说边流泪
难怪黑桃壳从不乱花钱
偶尔看看黄色录像
却不逛鸡窝
原来黑桃壳外表难看
心里亮豁
11·一朵白云轻柔地飘过拉萨头顶
一朵白云
轻柔地从拉萨的一处建筑工地头顶飘过
从刚抬头仰望天空的我的头顶飘过
从正低头砌砖的工友们的头顶飘过
仿佛母亲一声轻柔呼唤
仿佛父亲一声轻柔叹息
仿佛乡亲们一声轻柔问候
仿佛牧羊女的羊群轻柔地游过草原
仿佛色拉寺的绛衣僧人轻柔的诵经声
一朵白云
从我的头顶飘过 从拉萨的头顶飘过
我看到了也感觉到了
拉萨的天一如既往地灿烂
拉萨的阳光一如既往地透明
我的额头一如既往地流着劳动的汗珠
目光 一如既往地被白云拖得又长又柔
12·谁抽空了我的村庄
这个薄情的时代
我的村庄愈来愈干瘪
那些东挪西借建成的所谓小洋楼
空洞地孤立在乡村荒芜的翠绿里
屋内偷情的老鼠和荒凉的蛛网
明亮的阳光也不能将其就地正法
儿时的伙伴 他们流浪去了远方
或者去了远方流浪 他们梦着发财
或者做着发财的梦 把汗水一滴一滴
浇在城市冷漠的车轮上 车轮飞速
尘埃和尾气 扑面而来
牛哞 鸟鸣 狗尾草 皂角树
这些村庄的留守者 依旧
一如既往地眷恋村庄 眷恋村庄厚实的泥土
默默地感受着 村庄空洞的胸膛上
阳光重复阳光 雨水践踏雨水
鸟鸣纠缠牛哞 汗水埋葬荒芜
那些推着村庄慢慢移动的老人、小孩
如同常扎村庄的老麻雀和小麻雀
从早到晚用叽叽喳喳的碎语驱赶孤寂
像是古老的更夫 为村庄
四季敲打人气 报着平安
13·在异乡
那些听不懂的方言
加重了行囊里的乡愁
那些发冷的陌生目光
冰封着满腔孤寂的激情
那些工地上的累 流水线上的苦
浇筑着灵魂里的硬骨头
常常向着老家头顶的那朵白云
吼一声故乡的方言
却喊不醒一张火车票
沉睡的脚韵

14·腊月二十八返乡
把积攒了一年的乡愁
装进行李箱
压在火车的轮子上
让哐当哐当的喘息
一口一口啃短回家的行程
踏着爆竹此起彼伏欢叫
翻过曾经挥泪的垭口
叛离的双脚叩响青石板的冷清
竹林传出的一串狗吠
唤出久蓄的热泪
魂牵梦绕的那柱炊烟
高高地飘着
模糊成母亲的白发
15·半夜里听到一声火车的鸣叫
半夜里,村庄打着呼噜
下午刚从南方打工归来的周二娃家
窗户还睁着明亮的眼
离别一年欠下的债
他正在加班偿还
一声火车的鸣叫
撕裂从小站到村庄
十四里距离的黑布
周二娃震颤了一下
把老婆搂得更紧
翠花也震颤了一下
把丈夫搂得更紧
他们害怕火车
又一次将他们分离
赠予绵绵相思和牵挂
16·一直在叫
竹林里有只鸟一直在叫
哀婉 悲切
听不出一点悦耳的韵味
它一定饿了 呼唤
它的父母快点衔回虫子
它一定孤单了 呼唤
兄妹回来陪伴
如同此时 邻家
两岁半的小孩
一直不停地哭喊——
要他的爸爸要他的妈妈
可他的爸妈正月初十就去了广州
它再哭再喊
他们也听不到
却把在家看一本与伤感无关的书的我
喊得双眼涩涩
17·三叔家的狗吠不止
三叔一早就去了镇上卖菜
空洞的家院交给大黄看守
一对男女在三叔的院外徘徊
大黄对着他们吠叫不止
那对男女想进院门
大黄坚守不让
那对男女无可奈何
那对男女是三叔的儿子媳妇
他们从打工的南方归来
三叔认得他们
可三叔不在家
大黄不认得他们
可大黄在看守家门
18·下雨
为什么
这雨
只落在我的眼窝和脸庞
顺着雨丝搭起的天梯
爬上去
我看见故乡的炊烟
山坡上啃草的黄牛
水田里戴斗笠的父亲
这雨
下得越大
故乡的路
越远
19·与美女记者握手
因为写诗
她找到建筑工地上的我
伸出柔软白皙的小手
要与我相握
慌乱中
我放下手中的砖块和瓦刀
把手使劲地在屁股上擦了几下
仿佛能擦掉与生俱来的那份自卑
然后,将她的手
像捡起一匹砖块一样紧握
她突然一声尖叫
仿佛被蛇咬了一口
仿佛被瓦刀敲了一下
我惊恐地缩回手
犯罪似地勾下了头
我咋忘记了她的手不是砖块呢
可我的诗就是这样捏出来的
20·清晨,一只麻雀飘落阳台
像一片被秋风晕染过的枯叶
从高处,轻轻飘落窗台
有些惊慌和失措
我审视着它,提醒自己
不要打扰它,就让它
沉醉于自己的梦幻
我用目光迎接它抚摸它
从它游移不定的眼神
到它随时准备展开的翅膀
尽量轻,尽量友善
可是,它已经打扰了我
中断了我的思维和敲键盘的滴答声
我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它
并不光鲜的身上,去猜度
它的身世和未来,与我有什么差别
杨俊富简介:四川罗江县人,省作协会员,砌砖工,在工地打工20余年。作品散见于《小说月刊》《佛山文艺》《小小说月刊》《诗刊》《星星诗刊》《绿风》《人民日报》《芳草·潮》等百余家刊物。出版个人诗集《我是乡村一只小小鸟》、与人合著长篇历史小说《蜀盐说》、法治故事集《铸剑》等多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