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
文/李海彬(北京)
锃亮的犁头儿深入地里,一块一块的土就翻滚开来。犁头的前方是两头黄牛,后边是扶着犁把的父亲,长长的鞭子甩在空中,响声清脆。黄牛一犁挨着一犁地拉着,土地一垄一垄地深翻,深秋的早上,土腥气渐渐弥漫在湿重的空气里。
莽莽的豫东大平原,除了三里五里一个村庄,绝无一个山头阻隔视线。往南有一条涡河,往北有一条惠济河,它们从黄河来,它们从亘古来,一直横陈在这片土地上。从鹿邑到商丘,有一条公路横穿这两条河,我的故乡,就紧挨着这条公路,它叫张小楼。
一块地一亩到两亩不等,犁完一块地,得一个大场。三更起来把牛喂饱,天蒙蒙亮,横的竖的田里,大人们已经一组一组地忙碌了。姐姐们跟在犁子的后面,有人撒肥,有人打坷垃。太阳到树稍了,妈妈挎着竹篮,提着水壶来了。早餐很简单:馒头、鸡蛋蒜泥、面糊儿。
秋收后的庄家地里,有蟋蟀,有蚂蚱,有会叫的大蚰子,还有成嘟噜的马炮儿。蟋蟀和蚂蚱可以烤着吃,马炮儿如果成熟了,也不会苦,吃到嘴里,有着西瓜所没有的香气。如果愿意花点体力的话,还能从田鼠的窝里,挖出好多大豆来。
犁过,耙过,把小麦种子拌上农药种进地里,这一年的田间劳作,就结束了。
农村的冬天显得漫长。在处理完秋粮之后,大人们可以日日高卧了。上学的孩子要起得很早,我每个上学的早上,从厨房里拿上一个凉馒头,边走边啃。从张小楼的西头到朱庄的东头,大概有四五华里,我一边走,一边温习功课,或者反复练习刚跟着收音机学的普通话,啊~啊~啊~啊。全然没有注意到老师就跟在我身后。
过了春节,小麦逐渐进入生长期,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绿色慢慢浓起来。除了赶在下雨前撒上化肥,农民们依然没有活干,只等着到春夏之交,收麦。
黄鹂鸟按时来到。它的叫声有两种,一种是“斑鸠姑姑”,一种是“地主羔子往哪跑”。黄鹂鸟清脆地叫地主羔子的时候,就可以为收麦做准备了。选一处平地,黄牛拉上石磙,吱吱呀呀,把地压得平整瓷实,这叫做“场”,用作小麦脱粒的场地。
小麦棵拉到场地里,薄摊在场上,还是这黄牛,还是套着石磙,以父亲为圆心,以牛缰绳为半径,一圈圈儿地反复碾压,用以脱粒。父亲看着饱满的麦粒儿脱壳而出,丰 收的喜悦写在脸上,写在哼唱的豫剧声腔里。
扬场的活儿需要等有风的时候。麦子脱粒以后,混杂一些麦子壳儿,要把这些壳儿与麦粒分离,就需要扬场。木锨铲起一锨麦粒儿,切着风线高高抛起,饱实的麦粒儿直线落下,而轻飘的麦壳就被风吹远。干净的麦粒儿收进蛇皮袋子里,这就是农民们这一年里的主要收入了。除去了交公粮,留口粮,父亲盘算着,能有几袋小麦卖了换钱,供我们上学。
张小楼以张姓为主,但我们姓李,是从我爷爷辈上才搬到这个村子。我是爷爷的长子长孙,给我起名叫娃儿。贾平凹也叫平娃,他自己写做平凹。这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名字,在豫东大平原上,叫这名字的比比皆是。从记事儿起,就参加力所能及的农事,父亲说,过了十五岁,就把所有的十几亩地,交给我来耕种。日子过得很快,我读书从邻村读到了镇里,读到了县里,又读到了许昌,更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北京,那十几亩地的农事,我从来不曾完整地参与。
春季的小麦,大部分被当作口粮,秋季作物才是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大豆,高粱,芝麻,玉米,红薯,棉花,各种各样。收完麦后,这些作物趁着墒情种上,暑假里就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午后的阳光下,禾苗儿在风里和我的笛声里摇曳。
秋作物最苦的活,就是抗旱。用家用压水机,一杆一杆地取地下水,浇在作物旁边,干涸的地表,浇下去的水立即不见了,一整个上午,在烈日下压水,也只能进行丈余。
终于秋收了,玉米被挂在树上,红薯储进窖里,棉花卖进棉厂,再播上小麦,盼着来年风调雨顺,多收上三五斗。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母亲已经故去。我经常梦见她喊我:娃儿——,回家吃饭。贯穿整个村庄。
那时的我,正光屁股在村东的河里嬉戏。
作者:李海彬,生于1973年,1996年许昌师专历史系毕业,现居北京。少小既喜诗文,读史后,觉写文必先学史。现在学习书画,又觉学书画必先学诗文。偶有文成,师友传阅而已。能读书,福莫大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