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赶考
南豫见
1978年5月,北京电影学院发布招生信息,我选报了导演系。6月9日午后接到准考证时,我正在康拜因联合收割机上扶舵轮收麦,满身油垢,灰头土脸,活脱脱一个乌鬼。准考证上标明6月10日上午,在德胜门外朱辛庄本院考场参加专业初试。时间相当紧张,满打满算剩18个小时。又一路飞奔回家,换上早准备好的衣服及行李包。我在公路边等来一辆去漯河送粮的卡车,司机是好友,一路高速把我送到火车站。上车后,列车颠动如摇床,我倒头便睡,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列车晃动着驶进京郊了。
考场简洁,不失庄严。三位正副主考与两位书记员正襟危坐台前,对面三米开外放一把椅子,是考生的座位。三项初试内容:口试、朗诵、表演小品。口试十个问题由易至难,我回答了九个,有全对把握的七个,比如“潜台词”、“形式主义”、“空镜头”、“形而上”等字义,我如数家珍,脱口而出。有两个专业词语“叠印”与“蒙太奇”,我知道是有关镜头画面的,就顺竿爬,肯定扯上了但不圆满。最后一个问题是“请扼要谈谈丹纳艺术哲学的基本观点——”我清楚这种硬性问题,不能乱诌,我痛快摇头说,惭愧,没有读过。朗诵我选择的是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我清楚哪些句子是警句,感情爆发点把握得较准,也就轻松过关。表演小品是初试的重中之重。主考给我的题目是:一个老工人听到粉碎“四人帮”消息后的状况,道具自选,三分钟的考虑时间。我切题思考后,首先把握人物的感情基调,表现变化是关键。我用现成道具,布置一间简洁卧室,桌上放着《毛泽东选集》、收音机、低档烟卷、火柴、烟灰缸、茶缸、暖水瓶、啤酒瓶。进入角色后,我把情绪细化为五个层次递进,先苦闷——皱眉在室内沉重地踱步;焦虑——颤抖的手连划几次火柴才点着烟,又用力捺灭在烟灰缸里;期盼——翻看“毛选”,眉宇开始舒展;惊喜——打开收音机,愕然瞬息,把头探出窗外,满脸惊喜;庆贺——抓起酒瓶,做畅饮状。整个过程下来六分半钟。不用揣摩主考们的表情变化与心情起伏,我清楚完成得很圆满。
导演系本届招生的18个名额,分摊在全国三个考区。北京8个,上海与西安各5个。北京角逐这8个名额的考生已突破两千大关。6月11日上午10时,进入复试的20人名单,分别公告在电影学院大门口,与新街口外北师大新一教室门口,后者是即将进行影片分析与政治、语文的考场。公告没有公布名字只有考号,上面注明依高教部最新规定按成绩排序。我的考号10853位居第二。
6月14日下午2时专业复试,轮我上场时,我发现场面形式与初试相似,主考阵容由原来的三人变为五人,都是一脸沧桑的老者。
应对这关键的考试,我在护城河边思考三天,成竹在胸。我先把发表过的六篇小说,恭恭敬敬呈给主考席上居中的女老师。复试考生在省级报刊发表小说者,唯我一人。只见这位年纪较大的女老师正正眼镜,一番交头接耳,持续两三分钟。接下来,她转向我,淡淡一笑说:“你是搞业余创作的,成绩不错。口试程序免了,给你的题目是这样的,你能讲一段故事让我们感动就行,讲述不超过七分钟,给你三分钟考虑时间——”
这无疑是一个高难度试题,我起身在墙角踱步。油然记起刚刚完稿的一篇小说《苦果》,是写特殊时期的生活片断,从动笔开始到结束,几次失声哽咽……眼前五位主考,都是电影界的学术权威,他们在十年浩劫中会不遭受劫难?他们的子女会不受株连?要从他们的心灵深处,唤起他们的感情共鸣!……我迅速从《苦果》中遴选几处精彩片断,重新来一个排列组合。故事发生在某电影大学,一个普通的教授家庭,父母下放五七干校,十岁的哥哥和八岁的妹妹经历磨难的情形,妹妹聪颖,乖巧,隐忍,哥哥正直,刚强,倔强,戏剧冲突由此而生。为了叙述情绪的需要,由第三人称改为第一人称,不足三分钟我就完成了整个构思,转身大踏步地走向那张专门为考生设置的木椅。
女老师推推眼镜,微露惊讶道:“考虑成熟了?”我淡淡一笑,代替了回答。她点点头,与主考们交换一下目光后,示意我开始。我调动情感,沉静心态,让自己迅速进入角色:一个大雪飘飞的午夜,我突然被妹妹凄惨的哭叫声惊醒:我父母有问题,你们就该打我吗?妈妈呀……我急忙拉亮电灯,原来妹妹是在梦中哭喊,泪水湿透了枕巾!还见妹妹的颈胸前全是青紫的伤痕,有几处还血肉模糊——”
讲到这里,我胸中长久压抑积淀厚重的情感,转化为蓄势待发的激情,顷刻间如火山喷发,我顺势而为失声痛哭……女老师示意我停了下来,她摘下眼镜,睫毛上分明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儿。另外几位主考,也都泪光闪烁……我清楚我成功了,而且是极大的成功。我走出来,轻轻关上考场的门,背后遂响起一片赞叹声。聚集在走廊里的考生蜂拥而来,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我.
6月16日下午在积水潭医院体检。6月17日上午影片分析。6月18日结束全部考试,6月22日院方签发政审函,说明本人的考试全部合格,政审因所谓家庭历史问题没有通过。此后,我埋头创作,发表了一批高质量的中短篇小说,1980年5月,在省首届作代会上,当选为最年轻的理事,文学为我赢得了荣誉与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