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
作者:雷玉成
太爷和我隔了两代人,我三岁时他就去世了,那时我的大脑还处在幼稚浑蒙状态,没记下他的容貌,家里也没留下他的照片,只知他小时候抱过我,且对我疼爱又加。另外,我出生时他还给我起了名,一直叫着上了中学。初二第二学期我要转到县城上学,觉得这名子土气,便自作主张改了名,等到步入社会进入中年,使完了性子,磨光了锐气,碰得头青面目肿时,静下心来想想,还是太爷起的名好,看似平常却暗藏玄机,似乎印证了我前半生的坎坷命运。为此,我还查了辞海,没想到太爷给我起的名还大有出处,这才恨起自己的浅薄无知来。此后,写个小文章或正式场合都重新用了太爷起的名,对太爷的愧疚之情才渐渐平复。总之,太爷在我心中是神秘的,这种神秘一半来自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村巷炕头的闲谈中,一半来自爷、爸、二妈等上辈人的只言片语里。
首先,太爷是一个勤快的庄稼人,和其它农人没有多大区别。勤耕不辍,土里刨食是他的本份,勤俭持家,洁身自好,与生活抗争,与命运抗争,不轻易服输是他的个性。土地和庄稼就是他的命根子。家里现在还保存有太爷用过的一把锄头,锄头虽已锈迹斑斑,但锄把上的末端却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指痕,这便是他勤劳的最好见证。举一个小小例子:别人做庄稼除地都选早晚两头出工,这样可以避开正午太阳的曝晒,而太爷却偏偏在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光着脚板进地,别人锄地是锄着往前走,他却是倒着往后退,这样做的目的,一是除掉的杂草很快会被日头晒死,二是倒着锄地地里不会留下脚印。
太爷跟其它庄稼汉不同的是,在当时他的辈份是最高的,是庄里的寿星,太爷活了八十五岁,从清末一直活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仔细算过,他比庄里背后山的大庙还年长四岁,大庙是光绪十六年修建的,他是光绪十二年出生的。太爷留给人最深的印象是头发胡须洁白如霜,却耳不聋眼不花,身体硬朗,记忆力好,肚子里装满了故事,只要是他经历过的世事和村子里出过的大小人物都能说个头头道道。
太爷另一个特点就是脾气大,性格刚强。我和爷一个炕上睡了十几年,发现爷睡觉时常常莫名其妙的叹气打哀声,就问他怎么了,爷说,都是你太爷给我留下的病根,一言不合对我非骂即打,我五十岁上还挨过你太爷的打。爷轻描淡写的说着,看不出对太爷一丝一毫的怨恨。那时太爷和他的三个堂弟二十几口人分住在五个窑洞的老屋里,耕种着三十几亩山川地。每天早上鸡刚叫完三遍,太爷便站在当院里清清嗓子,咳嗽两声,各窑里的男男女女就赶紧起床开门,太爷大声叫着每个人的名子,安排着一天的农活。上地的上地,推磨的推磨,领娃的领娃,做饭的做饭,各执其事。虽然我们这个家比不上财东大户,但在太爷有条不紊的操持下,日子却也过的有吃有喝,有滋有味。圈里有牛羊,囤里有余粮,崖头有桃园,手里有闲钱。照太爷的话说,屋里前前后后娶进来四房女人(爷和他的三位叔父年龄不相上下,都是在两三年内相继成婚的),还置了不少川地,没借过人一斗粮,一个响元。
太爷对家里成年人非常严厉,有时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在干活当中,他的堂弟们若哪里做的不好,他不给一点好脸色,又时还拳脚相加,对爷就更加苛刻挑剔,打骂如同家常便饭。说有一年麦子上场了,太爷指派爷拉牛套碌碡,爷因还没有干完手里的活,迟慢了一阵,太爷顺手操起地上的扬场铣,把爷打的腿肚子上流血,爷一赌气拿起麦镰去了陕西赶场。正好来了一场过雨,把摊下的麦子浇了个透湿,太爷慌的手忙脚乱捶胸顿足。邻场里的人一边偷笑一边说,这下把老汉整美(惨)了!
太爷除了对家里人家法极严外,对外还爱管“闲事”,凡遇到有悖常理或不合乎规矩的人和事,他总要出头去管,弄的别人都对他惧怕三分,生怕做错了什么。
说有一年麦黄季节,太爷坐在大门前的槐树下闭目养神,有一个低辈子叫“善人”的邻居,割了一晌麦,又渴又饿,从他身边经过时骂骂咧咧。太爷问,骂谁里?善人道,骂老婆哩,骂老婆做啥哩?说,都啥时候了还不见老婆子把饭送来,把人饿死不成。太爷闻听蹭得一声站了起来,屁股下的凳子便奔善人而去,善人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边跑边问:爷,打我干啥哩?太爷在后面边骂道:狗日的饿死活该,还不到五十就称“老婆子”,谁的老婆子,你老还是我老?把你妈都纵惯的上了头,还有脸在我面前夸老,我八十了都没说过我老!
庄里有不务正业耍钱掷色子的,小偷小摸的,不敬祖先不孝父母的二流子,望见太爷不是顺墙溜就是远远躲开,唯恐撞在怀里挨一顿臭骂。
但太爷对孩子却非常喜爱。看见村巷里玩耍的孩子,或爸领回家的伙伴,太爷总是给他们好吃好喝,像瓜呀桃呀杏呀的。然后把他们聚拢在门前的槐树下,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给他们讲故事,前三十年后四十年。像雷杨两姓人为啥不成亲,乔罗家人去了哪里,康熙爷过泾川,刘秀访贤等等。孩子们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眼里只盯着他身后装烟叶同时也盛水果的笸箩,没几个人能记住。
太爷没有多少文化,却对读书人很尊敬也非常崇拜,在他纯朴的思想观念里,深藏着“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读书耕田”的古训,父亲小小年纪就被送到河对面几十里远的完校去读书。逢下雨天涨河都是他去接送。太爷对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高照明燈下苦功。
太爷貌似彪悍强大,不怒自威,对弱者却常常心存善念,多有同情之举。门前来了讨饭的,不管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太爷都会和颜悦色的善待他们,给两个馍馍,一碗水喝。遇到了年馑,庄里有谁家揭不开锅求上门来,他总是慷慨解囊,借粮借钱给他们,丝毫也不犹豫。并对家里人说:庄稼汉不容易,饥时给一口,胜过饱时给一斗。
太爷四十岁上就歿了老太太,含辛茹苦的把爷和两个姑奶抓养成人,原想着晚年能闲几天清福,孰料爷也是命途多舛,四十不到奶就害病死了,丢下两个姑姑,爸、叔父四个孩子,那时爸六岁,叔父四岁,两个姑母也才十来岁。二十多人的大家庭已分崩离析,各过了各的光景。爷成了单撇手,要务庄稼还要操心家里的茶饭针线,喂牲口照顾小孩的事自然就落在了太爷身上。长期的苦日子炼成父子俩坚韧好强的性格,也造就了他们自力更生的技能,太爷、爷不但都是务庄稼的好手,也都能做饭做针线,我懂事后经常看到爷显露捻线织袜子织毛衣搭醋装酒的手艺。但没有女人的家庭终究是冰冷的,两个个性格极强的光光汉在一块艰难度日,磕拌怄气是难免的。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父亲叔父都相继结了婚,家里才有了欢快温暖的气氛。
听姑父讲,太爷最高兴的日子是我出生满月的那一天。那天也正好是叔父当兵三年退伍回来的日子,太爷逢人便说,稀奇,稀奇,今我老汉可是四世同堂,双喜临门那!那年月,生活医疗条件差,人能活到七十岁已很少见,太爷不但活过了八十,还等来重孙,不高兴才怪呢。
太爷生性耿直但却并不呆板,对新事物也不排斥,还充满好奇。我家门前就是大队部,爸那时已是两千多口人的村支书。大队每隔一月两月就要演一次电影,放影队都是从县上下来的,放电影的三个姑娘就住我们家。太爷叮嘱妈和二妈要给城里娃打荷包蛋,幹细长面吃。刚开始放电影,农村人好奇,把大队部挤的水泄不通,太爷到不了跟前,就站到远处看着屏幕上的人唱呀闹呀的,不知何方怪物。见人就问,这上面的人是哪里来的,人家哄他说是从屏幕后面出来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柱着柺杖去放映场转悠,人问找啥哩,他说我找昨晚闹腾了的那些人哩,狗日的吵的我半宿没睡好觉。等电影演的多了他才知道,屏幕上的人是从放映机的光柱子上照上去的,虽然他不懂更多的原理,放电影时他却爱去人堆里凑热闹。还围着放映机瞧个不停,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太爷一辈子没害过病,没吃过药,临去世的先几天还去自留地里,村巷里,老庄子门边走了一圈,回来就嚷着让家里人给他支床,说他大限到了,家里人都说你好好的么唱得哪一出。太爷坚持要支,家里人拗不过他,只得依从。床支好后太爷穿了寿衣躺了上去,躺了一夜,第二天吃晌午饭时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是干旱了一月之后的第一场透雨。太爷把头向门外伸了伸说了他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天旱三年都有怨雨的哩!”像是自语也像对别人说。说完就闭上了眼晴。
太爷走了,丧事办的极其简单,虽然爸是村上的支书,但住村工作组却不让儿孙穿白戴孝,不让吹喇叭哭丧。太爷最终只背了一口放在炕头边陪了他二十多年的楸木棺材,在亲人的送行下草草下葬。
三年后政策有所宽松,爸为太爷补办了一次“三年”仪式,活动办的很隆重,来了一二百乡亲。我那时六七岁,第一次见家里来这么多人,觉得特别开心好玩。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一直欺负我的小伙伴,那天也来蹭饭,靠着门墩流着鼻涕吃了一个黄黄馍又吃一个,临走时还往兜里偷装了一个,我撵前撵后要追回这只馍,说是我家的,不许他偷,他保证以后再不欺负我了,我才罢休。
沟对面马家有一位叫二旦的,前几年来我承包的山沟里割草,说起当年吊唁太爷的情景历历在目。说他那会弟兄六个,家里人口多,生活困难,经常吃不饱肚子,好则他有一身好力气,被抽调到乡上的“青年突击队”搞水利工程,活重还不让回家,眼看天冷了,好不容易请了假回来取棉衣,适逢太爷过三年,他在大队部的商店里花了四分钱卷了两张白纸,想着一定要去吃个肚儿圆。那天小饭吃的是玉米钢丝床子面,席里除八个水菜外还有玉米面麦面揉在一起蒸的金裹银馍。他一口气咥了八碗面,席里吃了六个馍,临走时兜里还揣了两个。说这是他这一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饭。
人和地里的庄稼一样,成熟一茬,收割一茬,第二年又上来一茬;又像戏台上演的一出出的古装戏,熙熙熙攘攘一阵,一谢幕就人去楼空;更像初春的沙尘暴或者夏伏里的过雨,来的快也去的快。有时就听老人儿感叹,说人活着还不如庙上的一页瓦,墙上的一根木橛,房梁上的一根椽结实长久。
草滩里的山坡地里密密麻麻排列着许多坟头,都是庄里过了世的老人,许多已成了无名之主,只有到了逢年过节烧纸时儿孙才能辨的清谁是谁家的先人。这些埋在土里的人,无论尊卑,他们或长或短的生命过程早就变成一堆堆黄土抑或一粒粒尘埃在时空隧道里愈飘愈远。
而太爷这粒尘埃却在不经意间时常闯入某些人的记忆里。在他去世后长长短短的岁月里还有人经常想起他、念叨他。这里面就有受过他打骂的儿孙,有他帮助过的乞讨者和乡党邻里,还有当年听过他故事的后生,也包括因他的“三年”而吃了一顿饱饭的二旦。
我没挨过太爷的打,也没听过太爷讲故事,这些都与我擦肩而过。如今我却经常坐在听过太爷故事的人面前听他讲太爷讲过的故事,虽然这些人都老态龙钟,就像他讲的故事一样老的掉了牙,褪了色,寡了味。我却愿意把它写成文字,讲给别人,也许还有人愿意听。
总之,我也记着太爷,不仅仅是清明回乡的那一张纸,而是在心里!
2018.11.17
作者简介:雷玉成,又名雷哲,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生于泾川,下岗职工。热爱文学,闲暇之余创作诗歌、散文、楹联、民间故事等二十余万字,作品散见《平凉日报》《白银日报》《西王母文艺》《泾川楹联》等报刊和《今日头条》《城市头条》《黄士情文学网》《环保频道》《我写你读》《哲泾川》《泾川快讯网》等网络平台。现任泾川县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西王母民俗协会理事,泾川县楹联学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