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披荆斩棘人生路
文/易灵
从懂事的那时起,我就老问妈妈:
“妈妈,为什么人家家里有爸爸,我的爸爸呢?”妈妈指着挂在壁上的大照片说:
“爸爸在南洋赚钱,等打完仗,爸爸就回来,带很多东西给妳。”真开心死了!但是要等多久呢?
我天天望着爸爸的照片,又对着镜子看看自己。问:
“妈妈,我很像爸爸,是吗?”妈妈开心笑了:
“是呀!妳长大也象爸爸那样会赚钱。”
爸爸是赚了很多钱啊!家里什么都有,大屋、田地、后山的茶园...屋里的柜子、桌子都是亮锃锃的。还有,最开心的是家里有个亲哥哥,还有三个领养的姐姐。姐姐们除了做家务外,天天都轮流背着我到处玩儿,她们都很疼我,我也很爱她们。
开始读书了。我对读书很有兴趣,跟着老师读两遍就全记住了。妈妈、哥哥、姐姐都很开心,老师也经常在班上称赞我。一考试就是第一名,连村子里的乡亲也称赞我。
幸福极了。什么好的事都聚到我身上,可就老等不到爸爸回来。
七岁的某一天,我放学走在路上,姐姐气喘喘地跑来接我:
“快,爸爸回来了,我背妳走得快!”
回到家里。客厅里坐满了乡亲,还有两位陌生人。我愣住了,哪位是我爸爸呢?心里怦怦跳,是惊!是幸福!
爸爸的眼睛停在我身上了,哈哈笑着说:
“看!我的女儿这么大了,我上回回乡刚怀上这女儿,离乡整整七年了。”所有的人都笑了,热闹极了!可我的脸却火热得快要哭了。快快躲到坐在角落的妈妈怀里。
更幸福的日子开始了。爸爸除了应酬周围的亲戚朋友外,就大部分时间陪着妈妈、哥哥和我,讲他南洋的生活和生意。
原来爸爸现在已是印尼土产出口新加坡的大商人,在印尼苏岛南部拥有很多土油山、橡胶园,生意源源不绝,越做越大。
我年小精灵,聪明伶俐,更是爸爸宠爱的一员。一早,爸爸同我一起起床,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梳洗、吃早餐。在路口,看着我上学去。放学回家,爸爸总是站在路口接我,同我谈天。他反复说:
“你这么喜欢读书,长大后送你去上海读,再大点去美国读。”讲到我整个人都飘到天上去了。
甜蜜的生活继续着,日子过得真快,半年过去了。爸爸准备要回南洋了。
一想到别离,心里就阵阵难过。还有一股酸溜溜的醋意:原来爸爸在南洋还有一头家,还有一个哥哥和几个弟妹。当时心里老想着:爸爸回去后,一定疼惜那一家了,他心里还会怀念这一家吗?越想越难过。见到妈妈眼红红的,她一定偷偷哭过来的。
临别那一天,妈妈躲在房里不出来。哥哥和爸爸一起走,因他要到厦门去读书,我伤心得哭出来了。爸爸不断地摸着我的头,说:
“乖!不哭,好好读书,好好孝顺妈妈!过几年爸爸又回来了。啊!几年!不是几天,几个月,而是漫长的几年!为什么?这父爱是多么难得啊!
望着爸爸坐上轿,慢慢走远看不见了,我整颗心失落到小溪中,漂到很远很远...
祖母早年守寡,唯有爸爸一个独子,十三岁就送出去潮州一家堂伯的茶行当学徒。十八岁就漂洋过海去南洋,投靠另一家乡亲的大茶行。
由于爸爸聪明灵活,诚实苦干,受老板重用,派他到苏岛南部占碑开分行。
占碑不但土产丰富,还有一条河通往新加坡。凭着这天时和地利,加上爸爸是个生意人才,营业一帆风顺,飞黄腾达,很快变成占碑一大商家。
祖母终于盼到儿子出人头地,可他老人家太守旧,任爸爸怎么劝解,都不愿离开老家。爸爸是个孝子,也只好把妈妈留下,服侍她老人家。妈妈是个三从四德的淑女,非常尊重家道,宁肯牺牲自己的幸福,服侍祖母终老。
1949年,黎明前的黑暗。家乡除了战乱、枪声不绝,土匪又四处抢劫,搞到我们不是躲在屋后的地库里,就是睡在后山置棺木的草屋里。日子非常艰辛。在此情况下,爸爸就申请我们出国。
终于出国了,快见到爸爸了,虽然旅途艰苦,心里却非常高兴。尤其是搭上太平洋大船,更是幻想万千。啊!父母之爱太伟大了,那半年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父爱,是那么温馨!父爱加母爱,是一个家庭最完美的天伦之乐,像一幅美丽的图画、一首悠扬的音乐、一阵阵心跳的身心接触...!啊!世上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这种亲情呢?
到了雅加达,由大老板接待,大老板对我们非常热情,他也是有大太太、二太太,七八个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大家都住在一起,两位太太由姐妹相称,非常融洽,非常温馨。我梦想我们家也会是这样的吧,那该是多好啊!
我皮箱里收了三个在香港买的手表,一个给我,两个给两个妹妹,妈妈没给我生个妹妹,我内心早就疼上了那两个妹妹。我生长在农村,从来没有戴过手表,但我坚持不先戴,等到了那边给两个妹妹选了之后,剩下的我才戴。
大老板一有空就向我们讲爸爸的情况。因爸爸的勤奋、忠厚、机灵、能干等等特点,大老板非常欣赏他、尊重他,占碑的优厚地理条件,加上大老板强盛后盾的支持下,把印尼土特产生意的黄金时机抓住了。现在已是该坡最大的商家了。讲到大老板全家和我们都高兴极了。我心中甜蜜蜜的,除了对爸爸深爱之外,更加尊敬这心中的“天神”大老板了。
终于踏上归家路了。由雅城搭船赴占碑,河流十弯八曲的,心里更是十上八下的,非常激动!啊!我将快变成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脑中不断地放映着片段----爸爸在码头接我们,我第一个跳下船,正撞中爸爸怀里,爸爸紧紧抱着我,笑眯眯地看着我,摸着我的头发,温暖贯全身...。
“到了,到了”,哥哥摇醒发呆的我,我像触电一样,是惊,是兴奋,无法形容!睁大眼,船靠岸了,妈妈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下船,抬头向前望,爸爸正站在前面,脸上冷无表情。我还来不及叫“爸爸”,爸爸已经转身走了,让我们跟在他后面。我的心扑通的大震一下,整个心掉到海里去了,往下沉!无底的,整个身体发冷栗...前面走的是爸爸吗?爸爸怎么会是这样的。不是的,怎么、怎么会...?我将走进另外的一个世界了,恐惧、渺茫...。
走进他家的大门,爸爸就不见了。大厅正中的摇藤椅上躺着体型高大的小姨娘,对着正走进门的母亲、哥哥和我,奸笑着说:
“老太婆呀,我允许妳来,是要妳帮我带孩子,不是让妳来享福的,知道吗?”
妈妈沉默着,脸发青,我牵着她的手发震,讲什么呢?眼前是一只老虎张大口呀!
命运真是开玩笑了,原来是家乡的贵族太太,具备三从四德,贤妻良母,为了照顾祖母,为丈夫牺牲自己的青春和幸福,让祖母可安享终老。原来的丈夫是那么好,在家乡也享有孝子、好丈夫、好爸爸和好乡亲的美誉。可现在呢?虽然他变成一位小城市的一号商家,一句话就可呼风唤雨,可家里却驯服不了一只老虎娘了,而且,在这最关键的时候,他却不负责任,转身溜走了,把以前曾留在他心窝里的挚爱的妻子儿女都挤出身外了。可这离乡背井前来投靠他的亲人,怎么办呢?他们将永远在虎口边偷生吗?怎么办?不知道!
三母子女呆在门口,送行李的公司伙计轻声叫:“阿婶,进房间吧。”
“阿婶”本是家乡对长辈的尊称。但在我心中突然联想到前几天在大老板家中看电影片,剧中大户人家称家佣叫“阿婶”。亲爱的妈妈!难道你将由李家大婶变成家佣“阿婶”吗?
我们母子女三人都变成机械人,随着伙计走进一个大房间,房间的一半是装货,另一半放着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吗?像梦境...,我咬咬手指,感觉痛,我的心也开始痛,是现实!我们将要生活在这现实中。
妈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呆呆地眼泪往下滴。我兄妹没哭,可也呆呆地。哥哥把手按在胸口,我想他也像我一样内心痛!...
就这样,我们生活在凶恶的虎口下。爸爸有时从我们身边走过,似不相识,眼都不望我们一下。每逢吃饭的时候,我们由房间经客厅走过,两个做功课的妹妹往我和妈妈身上吐口水,妈妈默默承受着。我没出声,睁大眼睛狠狠地瞪着她们,借虎威的两人终于低下头继续做功课。啊!这无声的武器是有威力的,它代表我的性格----不求饶,不屈服。
饭桌上,坐着爸爸、老虎娘和几个异母弟妹们,爸爸不望我们一眼,却和几个弟妹亲切谈话。我低头扒饭,佳肴却无味。脑里浮现一幕幕在家乡时,爸爸对我们的温情!可目前呢?亲切的气氛却被一堵墙割开,不但割开温情,更割伤我们血淋淋的心。
每天天亮,起身望着天空和太阳,情景依旧,但我却寻不到自己身在何方?妈妈梳洗完了就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我也默默地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拿手帕擦眼泪...。
哥哥开始在公司做事,但公司的大权已掌握在异母哥哥手里,哥哥只当一个普通职员,当然心里也很气愤!
家里有厨师和五六个家佣,但老虎娘还是推一个三岁的孩子给母亲带。
老虎娘有十四个儿女,她几乎年年生孩子。因她养生有道,越生越年轻,红光满面,脸上的肉是横生的,看上去就是一个泼辣的女霸。事业上称得上一个英雄的爸爸,就过不了这个女霸关。
开学了,我该去上学了。爸爸第一次对我讲话:
“过两天叫人带你去上学,费用向你那个阿妈拿。”
突然,一股憎恨之气涌上我的心,依然不出声,心想:我有亲妈妈,她是你的结发妻子,是一家之主,为什么她没有权利掌握我们的费用,而要向人拿?我睁大了发怒的双眼瞪着他。他没望我,脸无表情,我整个心都碎了。站在我前面的是谁?他已不是我爸爸了。那曾经溶居在我内心的骨肉之情,全部都溶成一团模糊的血肉球。沉痛、颓丧、失落...。
我转身走回房间,手脚发冷,脸上烘热,呆呆地坐在床边。人心险恶,一变就发狠了。原来掌上的一颗明珠狠狠地往一滩污泥中掷下去,让她蒙上污垢,由表面往心里渗透,陷下去,陷下去,爬不起来了。
这事不跟妈妈讲,怕刺伤妈妈的心。晚上哥哥回家,我跟哥哥讲,哥哥非常气愤,他说:
“不要向她拿钱,我已经领了工资,我给妳。”
亲爱的哥哥,你只不过十六岁,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此刻竟毅然挑起培养妹妹的担子!我望着他有志气的双眼,感动得流下眼泪。
学生生活又开始了,成绩还是那么好,尤其是数学考试都是满分。老师经常在班上表扬我,但我内心一直高兴不起来。以前天真活泼,人见人爱的娇人小女孩不见了,现在变成一个怕热闹、惧人群的孤僻者。除了与同座同学谈话之外,很少和其他同学交谈。下课默默地站在一边,很辛苦地挨过那几十分钟。讲话也开始口吃,很想自己变成一个哑巴。而且有一道门把自己关起来,晚上辗转不能入睡,白天又厌恶集体的学校生活。痛苦、痛苦、憎恨、憎恨。家庭险恶,世界灰暗,老虎娘吞噬了我母子女的人权,践踏着我们的幸福,睹我们的悲惨为快。
逆境使哥哥加速成熟,他决心冲出这个可恶的家,跟爸爸说要到雅加达去升学,但到雅加达不是去升学,而是去当印染学徒,学会了技术就向大老板借钱办厂。
大老板了解到我们家的情况大表同情,大力支持哥哥独立创业,加上哥哥奋发图强,很快就上了轨道,两年之后终能把妈妈和妹妹救离虎口,到那破旧的厂房过新生活。
妈妈开始有了笑容。可怜的妈妈,在那冷酷的地狱般的环境中,挨过她悲惨的一段人生,旧的道德观念使她惯于从命和忍让,虽然内心惨痛,但精神上的伤害没有像我那样沉重。这一点是我们家不幸中之大幸。
但是我的抑郁症并没有好转,仍然严重失眠、精神颓唐、情绪消沉、自暴自弃,感到自己前途迷茫,摆在面前的是一条曲折道路,不知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