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庄儿的饭场儿
作者:赵杰
小时候村里人家大都不设防,几乎家家都没有院墙和大门,人们下地干活或者出门办事房屋门也大都不上锁,即使上锁,钥匙也在门头上方的门框缝里放着或者在房檐下墙上钉的小钉子上挂着。开放式生活的另一大特色就是村里人都喜欢带着自家做好的饭菜在外面相聚而食:一顿饭做好后,相邻的几家人甚至十多家人不约而同的端着饭碗聚到哪棵大树下或者谁家房檐下,随便一个绣墩子,一个苫片子,一块石头,一块砖,一截烂木头,都可以坐,或者脱下一只鞋,往屁股下一放,也可以坐,甚至直接坐在地上的也不少见。
记得村里人气最旺的饭场儿是村中间靠南的大核桃树下。这里夏有南风,冬避北风,北临村内最大的坑塘,坑塘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满的,大部分时候是清的,且塘边几棵大柳树与大核桃树的巨大树冠连成一片,再加上大核桃树旁边三棵大槐树,夏季荫蔽一大片。中午吃饭时间宽裕,大家最习惯聚到公众饭场儿吃饭,一边吃一边扯闲话侃大山,一会儿东家长西家短的,一会儿前三皇后五帝的,说者听者都很过瘾。或者谁家贡献一个个头大点的收音机,大家一块儿收听评书《隋唐演义》、《杨家将》什么的。当然每个饭场儿都会有一两个核心人物,健谈,有号召力,人气不旺的时候,站外面喊两嗓子人就围上来了,或者有人抬杠拌嘴争执不下的时候,能当好裁判,平息事端。天长日久,大的饭场儿就形成了很强的凝聚力,很多人端起饭碗不进饭场儿吃不下去。天不冷的时候,特别是夏天,有的人家会把做好的饭食直接用锅、盆子或筐子带到饭场儿上,以免中间回家取饭耽误事儿。庄户人家到外面饭场儿吃饭主要就是图个热闹,劳作半天了,借吃饭的机会好好放松一下。即便在家里总是默默不言、榆木疙瘩一样的人,在大饭场儿里也能被激活,享受到在家里享受不到的乐趣。饭场儿还是大家交流信息、展示才艺的平台。张毛蛋说仪封街的大肉便宜,只七毛五一斤,比其他地方便宜一毛钱呢,有想吃大肉饺子的第二天就去割肉了;李大毛说吕店外贸收兔毛两块六一斤,比咱公社外贸收的一斤贵一毛五分钱,很快,村里剪了兔毛的都去吕店卖了。那时候乡村小剧团很流行,村里人看的多了,自然也有人学会吼几嗓子,在饭场儿里唱几句,换来大家的喝彩和掌声,也蛮惬意的。饭场儿还有一个功能,就是有人对自家做的饭不中意了,可以和别人家换着吃。比如有的小孩挑食,家里做的咸豆腐脑儿他却非要吃蒜面条不行,家里大人只有依着他用自家豆腐脑儿与别家换来蒜面条了。
在外面吃饭,虽然用的大碗,但庄稼人饭量大,一碗往往是吃不饱的,这中间再盛饭一般就是小孩的事儿了。做父母的把空碗一伸:“孩儿,盛饭去!”被喊的孩子要么屁颠屁颠的跑着蹦着把空碗接走,要么懒洋洋的撅着嘴把空碗接走。饭吃过了,该回家刷锅洗碗了,可谁也不想离开正热闹着的饭场儿,咋办?家里有一个强势家长的,可以指定一个家庭成员回去收拾;家里有一个干家务勤谨,任劳任怨的,就自己不声不响把碗筷收起回去了;更多的家庭是谁也号不动谁,大懒使小懒,小懒不动弹。几乎每天争执,每天相互讨价还价,每天剪刀、石头、布。
把饭锅、饭盆子直接带到饭场儿上往往会惹出尴尬事儿,比如在夏天,因为天热饭也热,盛饭的锅和盆子是不加盖子的,倒霉的时候,突然一股风踅过来,地上的尘土、落叶就加到饭里去了,这种情况下,主人舍不得把饭倒掉,只能自嘲“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了。还有经常在饭场儿附近转悠觅食的鸡,稍不留意就会偷袭一下,朝你的饭碗里甚至饭盆里、饭锅里叨一口。这种情况下主人也是舍不得把鸡叨过的饭倒掉的,往往用筷子或勺子把鸡叨的地方扒拉一下,去去心病儿,再骂上两句,就接着享用了。在附近转悠的猫、狗没有鸡那么大的胆量,但人们餐后放在地上待洗刷的空碗和锅、盆,它们是敢于试着去舔一下的,只要主人不凶暴的驱赶,它们在确认自己的行为无风险的情况下会迅速把放在地上食器清理干净。当然有时还会遇上猫狗相争的情况:猫身子后挫,前腿伏地,双目圆睁怒视着争食者,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甚至抬起一只前爪主动出击。但狗若是铁了心不谦让,猫的抗争是徒劳的,狗只需用嘴或者前爪一扒拉,猫就没戏了。印象最深的饭场儿故事是,有一年初夏的中午,一家男主人刚把家里做好的面条用大瓦盆端到大核桃树下,就发现村子南边公路上两条正走窝子(交配)的狗被人追打着顺路往村里跑来了,撵狗的人不停的用木棒击打两只狗的屁股企图拆散它们,而狗情侣一边尖叫一边艰难的奔跑,就是死死勾连着不分开。突然间,狗情侣跑进了饭场里,来不及阻止和驱赶,两只狗的后腿几乎同时踩入了那个盛着热面条的大瓦盆里!几乎同声哀嚎,狗情侣猛然分开,饭场儿上的人们还没回过神来,它们就已经跑远了。这下热闹了:大伙起哄;男主人双手叉腰,摇头叹息;女主人则大骂自己的男人不该把饭盆子端出来。最终,这一大盆面条给他们家的猪老兄改善伙食了。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村里的饭场儿就逐渐冷清了。农闲季节青壮年劳力都外出务工去了,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又使得村里人口逐年减少,人气不旺了。同时经济条件好了,家家都翻新了房子,垒起了围墙,装上了大门,收音机、电视机逐渐普及了,人们之间的来往交流也就渐渐少了。近几年再回老家去,中午在村里转转,很少再遇到在外面吃饭的人了。当然,村里那年代久远的老核桃树、老柿树、老水井早就消失了,那个大坑塘也早被蚕食、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