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中国（20首）
刘成渝
◎我喜欢的河流
我喜欢的河流，她最好没有
名字。河里的水不要过深
游动的鱼、摇动的水草
最好都明明白白。我喜欢她
在山涧行走，在村前环绕
把村东桃花的信息，带到
村西的码头，把村北的小调
带到村南正在梳妆的窗口，把灯盏摇曳的夜晚
带入温馨浪漫的软语。我喜欢她
一路歌唱，歌唱枯萎的小草
一只寻找米饭的蚂蚁，以及正在恋爱的
昆虫。我喜欢她义无返顾
一直朝最低处走去，能够在最低时
把歌声唱得最响。
◎蓝花楹
繁花过后，蓝花楹就
开了，无欲的女子坐满枝头
天地静极，万木退隐
蓝，镂空的四月
有人在树下拍照，与蓝花合影
互称姐妹，说话的声音有着蓝的轻盈
谁也无法抗拒蓝花楹的蔓延
繁花过后，蓝花盖过落红
盖过伤痛。有人
在树下修路，盖庙
无欲的女子是高藏枝头的经书
繁花过后，蓝花楹开满的坡地与山冈
无欲的女子端坐枝头
有人在树下拣拾蓝花
轻轻地走，小声地说话
身体里的蓝花一树一树地开
遮住了下山的路
遮住了鸟鸣，遮住了虫声。
◎住进水墨
水墨里
人都很小
一片叶子可以遮住整个身子
一颗露珠就是大海
但我还是想住进那些水墨搭建的房子
靠一条小路与山外相通
画里的人结构简单
没有赘笔
喜欢在山涧或门前
种植大片蓝色云雾
不像画外的人
个个笨拙好笑
身上挤满败笔和杂物
我一生热爱水墨
就是想删繁就简
将自己画进画里
挂在堂前
永久受看。
◎与山里保持一种亲戚关系
朝山里走去，并不是逃离
我像小时侯，走亲戚一样
走过这片梁，又翻那座山
我就是想让脚再去走走，那些坡，那些坎
记住快要忘记的走法，去看看
那些断崖、农舍、小桥、流水、古木
是否还认得我。我想看看
能不能准确地把山里那些动物，那些鸟的名字
叫出来。我想看看
我的脚在没有路时，能不能
走出一条路来。我在浅草上走
想看看，浅草没脚的样子，在深草中走
想看看风吹开我时，会不会
有惊喜的声音传来。如果走到山颠
天就黑了，我就爬到伸手可触的月亮上
睡一觉，第二天一大早
把山里的蕨菜，薇菜，山辣椒，柳蒿芽，萎灵仙
带回来，与山里保持一种
亲戚关系，让我穿着布鞋的脚
有理由经常去山里走走。
◎中国梦
梦，筑水而居，荷叶为盖
她，妖娆，美目盼兮
喜欢在经书中以身相许
她爱的君子，往往佩剑
习惯在一粒尘中探寻河流的走向
身边的随从都是随手翻阅的秘笈
她们聚少离多。每次相聚
都用薜荔做幔，兰汤净身
木榻上难得的欢愉，都将迎来
一个王朝的盛世
梦，一生孤独。喜欢
在铜镜前独舞。在梦中
用一只蝴蝶，自救。
◎箐河瀑布
逆河而上，两边的山势聚然而合
雾气弥漫，幽兰临水而开。
这是四月，箐河坐在崖上
枯瘦如仙，几根水线银丝闪动
箐河横琴峡谷。
风随水生，细吟慢揉
溅起的音符在翠色与崖壁上
跳转，回旋，然后穿透心灵的阴霾
在河谷中吟唱。这是四月
高山。流水。山岚。迷雾
将与你在幽深的峡谷不期而遇。
四月箐河枯瘦如仙。
四月箐河横琴峡谷。
◎青城山听蝉
那么多的蝉，集合在一起，喊我
她们站在树上，像唱着歌的叶子
在青城山听蝉，蝉声是
进山的路。
我要把自己交给蝉。用蝉声
洗手，净身，然后选一眼泉
坐下，学那些安静的庙，听蝉声中
泛着的绿和飘着的雾。
在青城山听蝉，你可以跟蝉对坐
听一条道如何构筑的城，看道
如何用一头牛和一弯秋水
把你从一粒尘中救出。
在青城山听蝉，我要用一座城
换取另一座城。
◎春水流
最先融化的一滴雪水
她圣洁，温暖，在深闺中
蓄香，描红，巧笑倩兮，然后
从一朵桃花喷薄而出
她走莲步，醉深湖
暗藏檀郎
春，在投下的一粒石子中
展开。荡漾。吐气若兰
水，在细柳拂过的溪流中
疾走。回望。心若琴弦
春水流红。春水流香。春水
喜欢在血管里流，喜欢在眼波里流
喜欢在花影摇动的月下流
春水流过的汉字生情
春水流过的时间开花
春水，喜欢在春水上流
喜欢从一段春水，向
另一段春水流
春天里，春水适合浩荡。
◎月光谣
月光流动，江面空阔
香软的风在水波编织的丝绸上
伸腿，露脐
一扇禁锢的门
推着月色打开，小路摇着腰肢
走来。远山在一团水墨里，酣睡
谁家的船，正在随水远去
褪去满身的红
两岸照水的花，扑簌簌
从开满月色的枝头，跳下来
江水一长再长，月光佩戴的银饰
在水雾中叮当着响
花在水上流
水在花上流。每一朵花里
都流着一条江，每一粒水中都开着一朵花
鱼逐香而来，花追鱼而去
谁掀动的水波
推醒了一对熟睡的鸳鸯
河水窃窃的笑声
爬满两岸的枝头。
◎两条溪水走到一起会怎样流
她，坐在桃树下
一直在想，这条溪要走多久
才能遇到另一条溪
她想它应该就在山那边
溪里的水，跟这条溪一样
干净，透明，水里
都有漂亮的小石子和藏在石缝里
满怀心思的鱼
她想两条溪走着走着
一抬头，突然都看到对方
会是什么样子
她想两条溪的水
走到一起，会是怎样的流法
她想它们交汇的地方应该是一个避静的弯
有绿荫遮蔽
她想着到这里
身边的桃树就红了。
◎老花镜
近来，老花越发严重
近景模糊难辨，远景明察秋毫
虽不断有人劝说换一副眼镜
但每次走进眼镜店又退了出来
现在的眼镜戴了几十年
我看到的世界都是从这副镜片里长出来的
我不知道换一副眼镜
镜子里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时间不等人啊，我不能
再次将自己种在镜片里
重新发芽，生长。我得顺应规律
该老花时就老花。虽然这样
走路，深一脚，浅一脚
不着要领，但毕竟少了些躲让
迎送的烦心事，少了为辨清
一些动物是驴是马而较劲，少了为清除
路中一块石头而耗尽体力
我可以，多一些时间
坐下来，看一些远处的风景
让我的暮年，安静，视野更加辽阔。
◎行走的横断山
在山里采野菜
搭窝棚于断崖
饮清泉于幽林
横断山橫断尘烟
我是山中新添的物种
有动物跟在后面研究我的脚印
流云从枯树上探下身子
嗅我的气息
每次采摘
都有五颜六色的鸟落在身边
用好奇的小眼睛
收藏我采摘的姿势
红蜻蜓似乎认识我
在前面引路
它们总能先我
落在要采摘的野菜上
鼓着一双大眼睛看我
在山里，我与野菜
抵足而眠，互为知己
将菜上的野嫁接在我丢失的基因上
我的身体开始复苏、葱郁
不再荒凉、冷莫、沉寂
我是行走的横断山
整天喜形于色
四周山峰连绵不绝。
◎我的冬眠
躺在时光的洞穴里
冬眠
左边睡着蜗牛，青蛙，松鼠
右边睡着乌龟，刺猬，小熊
风过来，掀了掀我身上的衣服，呜咽着走了
雪过来，亲了亲我的脸膛，流着泪走了
这个冬天，不吃不喝
我幸福，安详
偶而有2首诗，从鼻孔里呼出来
发表在，没人
看见的地方。
◎隐
是谁？用带香的墨
把我画在山中。我简洁
仅几根线条
就衣衫飘飘
坐在崖石上
我打柴，养鹤
无病，无痛
无年，无号
有泉在时光上流
山色空蒙，小松鼠
追着松枝间落下的阳光
白狐狸在更深的幽涧
划着光亮。
◎春风吹
春风吹来时，她正在酣睡
春风从春天温暖的小心脏
吹来。她睡在雪上，盖着
雪做的被子。偶尔
有两朵雪花从鼻孔里
呼出来，朝天空
飞去。春风坐在她体内的
桃树上，调皮地吹，把睡在树里的红
吹醒，把红里的蝴蝶
吹醒。春风坐在蝴蝶上
吹，像蝴蝶振翅一样吹
吹开身上的裙子，吹掉风
把春悄悄
留在她的身体。
◎我的国
如果可能，我也愿意
像这块稻田荒芜下来，不再耕作，不再种植
将那些驱赶到田边，地角的野草
都请回来。我愿意让清风
吹拂，雨水冲刷，明月朗照
就这样颓废下来，低过那些飞鸟
低过那些爬虫，让那些
扎根在身上的草，一个劲的绿
一个劲地野。我将自己建成一个小小的国
国里只长野草。我用灌木、藤蔓
故意忘记来时的路，给偶尔
闯进国内的人带去一些虫鸣。
◎卧雪而眠
雪，可以轻松
压垮屋舍。落下来的雪
都睡在雪上，那么多的雪睡在一起
干净，圣洁，相安无事。你可以走出来
卧雪而眠，可以把
欠的你睡眠，都装在身体里
睡个够，你甚至可以
把所有的睡眠在雪地上摊开
让他们无拘无束地睡
可以任意打鼾，说梦话
或者睡一阵子，起来梦游
你睡的位置，可以选在高高的塬上
雪朝四面铺展开去
你不醒
雪，都不会醒来。
◎在水墨里读到一场暴动
在水墨里突变
村庄，不再局限于与草木
岩石为列，不再局限于露出
几片瓦、一扇窗
抑或是一条时隐时现的
路。暴动的思想
从点景的位置挣脱出来
推开云雾，草木的遮挡
不再遵循远淡近浓
挣相把最浓的墨涂在自己身上
在一片山水中做大
墨开始穷于墨
山不断收窄，让出远山
让出飞瀑，让出溪流
让出隐逸、空蒙、恬淡
让出天人合一
村庄迅速挤满整个画面
山水，被挤在画外
眼睁睁地看着几座假山在村里
传道、解惑。
◎抱着落日独饮
回首眺望，鹏已远去
留下的长鸣依然在树稍摇晃
天地无垠
谁坐在大水之上
抱着落日独饮
谁在醉倒之后
把黑夜穿在身上
谁的鼾声在三千里外把人醉倒
谁在天宇点满天灯
谁把影子留在昆仑山上
大风过后，谁在瑶池散步
满身的香气咄咄逼人
远山一退再退，梦里的花朵
开在唇边。大水下落
陆地上升。谁将在明天
踏着红日归来。
◎我要找回每个汉字的笔画
今天，我要坐下来写字
在铺开的毛边纸上写我们的汉字
我用毛笔书写，女儿为我磨墨
我每写一个字，都要去找
他们的笔画
看到身边站立的女儿，我想起了女字
看到温暖的炉火，我想起了火字
看到打开的大门，我想起了门字
看到一只鸟落在院坝里，我想起了鸟字
更多的字，需要去龟甲上找，去兽骨上找
雪花从窗外飘进来，我想起了雪字
雪花在案上融化，我想起了水字
闻到妻子炖的猪蹄，我想起了香字
我要紧闭柴门，把2013年第1天
关在我家的院子里，让这些慢下来的时光
与雪花起舞，给梅花点红。我要坐在案上
慢慢地把那些忘记的汉字
找回来，都写一遍
让女儿当一回乖巧的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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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成渝，男，汉族，四川仪陇人，现居四川攀枝花。已在《诗刊》、《解放军文艺》、《星星》、《诗歌月刊》、《绿风》、《诗林》、《诗潮》、《青海湖》、《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数十万字，有诗作收录在国内外刊物和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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