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梵诗歌代表作二十首
问题的核心
棕色的东西
其实是蓝色的
黄色的爱情
其实白得单纯
红色的杀戮
其实是黑色的背叛
有些缓慢
其实刺刀一样冲动
亮得耀眼的
其实灰得惭愧
夸耀你的
其实是蓄意的省略
喷薄而出的英雄
其实是委身者
成就其实
是累了的被拒绝
我和你
虽然不同
其实一样要面临结束
2001.

蝙蝠
蝙蝠在这里,那里
头顶上无数个黑影叠加
顷刻间,我的孤独有了边界
假如我浮上去
和它们一起沐浴
我会成为晚霞难以承受的惊人重压
当蝙蝠慢慢拖动霞光
我孤独着,蝙蝠便是我的黑天鹅
无数尖齿鸣叫着催促我的血流
一圈又一圈
它们幸福的希望在哪里?
还是每只蝙蝠都想试用月亮这块滑板?
我开始感到它们振翅的温暖
蝙蝠,害怕孤独的蝙蝠,也许你我错在──
不能交谈,却如此接近
2002.

二胡手
过去的日子是人民的,也是我的
是野花的,也是制服的
是码头的、处女的
也是河流的、毒妇的
下午醒来,我说不清
自己是盾牌还是利剑?
广场上,有人拉着忧伤的二胡
他有理由让弦曲中的毒蛇伤及路人?
他的脸儿整个隐没于旧时代的黑暗
如果来得及,我愿意
让女儿也把两只小耳朵准备
此刻,我感到过去就是他的表情
不再渴望新生活,像哭湿了的火柴头
与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
过去变成泪珠,但没有地方往下滴啊
蒙尘的盆花也害怕它来洗刷
过去离现在到底有多远?
听曲的新人背着双手,就找到了热爱?
孜孜不倦的二胡手啊,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
我奋力攀爬着,并且朝下滑落
2003.

词汇表
云,有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说法
城,囤积着这个世界的所有麻烦
爱情,体现出月亮的所有性情
警察,带走了某个月份的阴沉表情
道德,中年时不堪回首的公理,从它
可以推导出妻子、劳役和笑容
诗歌,诗人一生都在修膳的一座公墓
灰尘,只要不停搅动,没准就会有好运
孤独,所有声音听上去都像一只受伤的鸟鸣
自由,劳役之后你无所适从的空虚
门,打开了还有什么可保险的?
满足,当没有什么属于你,就不会为得失受苦了
刀子,人与人对话最简洁的方式
发现,不过说出古人心中的难言之隐
方言,从诗人脑海里飘过的一些不生育的云
2003.

中年
青春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
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团热烈的蒸汽
现在,我的面容多么和善
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
从遥远的海港,到近处的钟山
日子都是一样陈旧
我拥抱的幸福,也陈旧得像一位烈妇
我一直被她揪着走……
更多青春的种子也变得多余了
即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
它也一声不响。年轻时喜欢说月亮是一把镰刀
但现在,它是好脾气的宝石
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
2004.

祖国
一座小镇,是祖国
友人的命运,是祖国
一日三餐,只是活,还是祖国
我想抛弃的,比我想说的还要多……
有时,我需要鱼竿的猛力回弹――
提醒我,欢乐里有险恶不定
黎明,只是即将流回黑暗的黄昏
年轻唤出的,不过是压惊的老!
仿佛属于祖国的,只剩下这么多――
是最不起眼的孤寂,坚守着祖国
是贫寒,浪费,白酒的堕落
几阕乱曲,胜任着祖国!
2006.

繁体与简体
繁体适合返乡,简体更适合遗忘
繁体葬着我们的祖先,简体已被酒宴埋葬
繁体像江山,连细小的灰尘也要收集
简体像书包,不愿收留课本以外的东西
繁体扇动着无数的翅膀,但不发出一点噪声
简体却像脱缰之马,只顾驰骋在滥发文件的平原
当繁体搀扶着所有走得慢的名词和形容词
简体只顾建造动词专用的高铁
简体会说,繁体长得像半死不活的碑文
会讥讽,繁体还穿着旗袍、蹬着三寸金莲、戴着民国的假睫毛
会把繁体的安静、低调,说成是不善言辞
会把自己脸上的色斑,说成是福痣
当繁体把话题交给上半身
简体的梦已卡在下半身,无法拔出
忙碌中,简体像雾气,从不想排队
繁体相信,排队的耐心能造一把好斧子,能造一本好哲学
简体已砍去多少枝条,就已留下多少伤口
繁体每多一道弯,就多一条路
就多了前世和来世,不像简体,只能把自己捐给今生
瞧,简体把最重的担子已卸给繁体,生怕被快乐抛弃
但简体不知,繁体身上的锈迹,也是夺目的鳞片
繁体身上的寂静,也是动人的歌声
当我,被夹在繁体和简体之间
我就像最后一个知情者,日夜承受着秘密的负重
2011.10.26.
老婆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她的优点和缺点,就如同我的左眼和右眼——
我闭上哪一只,都无法看清世界
她的青春,已从脸上撤入我的梦中
她高跟鞋的叩响,已停在她骨折的石膏里
她依旧有一副玉嗓子
但时常盘旋成,孩子作业上空的雷霆
我们的烦恼,时常也像情爱一样绵长
你见过,树上两片靠不拢的叶子
彼此摇头致意吗?只要一方出门
那两片叶子就是我们
有时,她也动用恨
就像在厨房里动用盐——
一撮盐,能让清汤寡水变成美味
食物被盐腌过,才能放得更长久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就像牙齿无法谈论舌头
一不小心,舌头就被牙齿的恨弄伤
但舌头的恨,像爱一样,永远温柔
2015.
苍蝇
我想看清它的脸
不论幸福还是饥饿都狰狞的脸
想象它体内装满了毒药
想象它恼人的嗡嗡声里,泊着对我的仇恨
其实它和人一样,只是饿了
像饥饿的人推门进来,想要一块饼
但我没有勇气放过它——
要用苍蝇拍啪啪的官话,消灭它嗡嗡的方言
它不得不跳起生死的圆舞曲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信徒
向往去它的圣地——我的厨房
展开翅膀来祷告
嗡嗡的祷文,令它不敢栖息在供品
——我的蛋糕上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文艺青年
想把目光狠狠插进诗集——
它沿诗集爬了一圈,却没找到缝隙
只听见,屋里响起了阴险的脏话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乖孩子
渴望父亲和它嬉戏
这飞来飞去的苍蝇拍,多像它酷爱的飞碟啊
只一瞬,就把它揽入黑暗的怀抱
2015.
老诗人画像
你不喝酒了,你曾喝醉回不了家
醉了的脸,就像一颗脱落的纽扣
需要一只手来找它
你不跳舞了,你曾跳得不想回家
舞动的身体里,仿佛有一根弹簧
要减缓世故的冲撞
你不恋爱了,你曾恋得失去方向
爱情像风中的叶子
总是渴望新的抚摸
你不开车了,你曾整天搬运风景
是车的咳嗽,让你知道
天空的肺正在腐烂
你不踢球了,你曾想把一个王朝踢进网中
但球始终躲开,仿佛让球门空着
才是球最大的心愿
现在,你像书房的椅子
把树的历史藏得很深
甚至忘了,曾经与失明的蚯蚓为伴
2015.
骑马
去年夏天,我去那拉提骑马
马把头垂下,我在慌张中成了它的主人
要费多大的劲,我才能靠近它那颗奔驰的心?
我夹紧马肚,像一朵乌云,抱着一团风
草原上,哪里有城里人说的那种路?
遍地肥草对马蹄的爱,远甚车轮
甚至期待马蹄再熨一遍它们的夏衣
我被马背,颠成了世上最轻的一个名字
我看不懂蹄印编织的图案
但猜测,那蹄声也有着民歌的疼痛
也许马知道,前方还有一个我该去的地方
但善意的哈族少年让我相信,起点就是终点
2017.6.7.
大海
大海是勤奋的运动员
也有着陌生的脾气
它穿上浪的白袜时
海上竟没有一丝脚气
鱼是大海播下的种子
它们像铆钉
把大海的恩情一直铆到海底——
它们很享受这张哗哗摇晃的摇床
人学着像种子,把自己撒入大海
却像刀子,把珊瑚扎出了血
人的幸福,竟是伸入海中的脏舌头
一遍一遍去舔
大海清澈的心
2017.6.9.
蚊子
翻开书,一只蚊子突然飞来
它用嗡嗡嗡的哭声,倾述我是它的初恋?
它要用针一样的舌头
把绵绵情话注入我的血流?
我皮肤上的红包痒着
它到底把什么,埋入了这红色的坟丘?
我皮肤上的红土堆啊,越来越多
它继续挖呀掘呀,是为了掩埋它死去的孩子?
有一刻,我与它相互对望
它肚子鼓胀,分明是一个孕妇
为了子孙,它放弃了苗条的身材
它用嗡嗡嗡的哭声,仿佛说:
我今夜就要产卵,请放过我!
我放下一直跟踪它的手
开始像体贴情人那样,忍受被它咬伤的疼痛
2015.
运奴船
——观特纳油画有感
他们把黑人像一网鱼,装入船舱
黑人是那么驯服
沉默成了黑人安慰自己的口香糖
身上的脂肪,成了熬完航程的唯一希望
那么多的黑人,像鱼饵
被抛入大海,用血的光芒
照亮海水,直到鲨鱼的唇上
沾满黑人的临终遗言
假如我也是黑奴,必定会重复
那种尖叫的命运,我的皮
也一定是黑夜的皮,我的血
也一定是美术馆中最贵的血
但在鲨鱼休战之前,我只能幻想
爬出一排排牙齿的铁栅
观完《运奴船》,我也试着
掂一掂自己的命运。我恍然大悟——
自己已是城市的黑奴
在欲望休战之前,已没有谁能帮我
2017.

旧居
请不要嫌我如此伤感
你不知,为何人人在大雨中狂奔
我却停下脚步?
只因为旧居,曾装不下
青春的巨大慌乱?
五十岁了,才再次路过它
大雨已将屋前草地变得泥泞
画出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
旧居墙面,也挑选发霉的黄斑
继续应付屋里更年轻的婚姻
我站在风的一声声长叹里
用结石的泪珠,敲打地面的鼓——
为何旧居竟这般沉默,它已认不出我?
一扇防盗门,阻止我走入住过的房间
下水道还用它的臭,驱赶我
请不要嫌我如此伤感
我只想再等一会,等旧居
把更多的往事还给我
2017.
写作生涯
我住的地方,已不在闹市区
那里的夜,是青蛙模仿歌剧的唱腔
那里的云,像粘在山顶的白翅膀
我的心情,来自路边花猫的羞怯
我见过,秋风牵着落叶的手
领着它们回家
见过,太阳张开红润的嘴
等着飞机伸进银色的压舌板
听过,寺庙钟声一遍遍催促
小学生的脚步
但有时,我还是会失眠
漫长的夜,令活着变得千疮百孔
从恶梦中醒来,已不是安全着陆
听见年轻人飙车的尖叫
知道他们在寻找伤口
到了白天,我又变得坦然
朝阳像烧红的铁,又在湖里淬火
我已静下来,继续在稿纸上生产
树木、河流和家园
2017.

旁观者
我迎风流的泪,也来自小镇
只是笔没有写完,而风更有诚意
风还打开了桌上的县志
是啊,是该用方言检阅小镇了
照片上的高耸教堂,都已消失
新寺的好运,也像堆积的硬币,正绷紧空虚
百货大楼高得像神,用买买买
助人完成一出出薄情寡义
当小镇铺设柏油路,正在地下叹气的是古井
当夜市再三推迟睡眠,星星们已不来小镇偷情
我吃的每一顿饭,还在说服我
这是古人天天祈求的幸福
小镇的每个人,还在认定
已把苦难埋入土中
而我,只是观察,继续观察——
从一只流浪狗,到占领中年的泪
从打架的第一滴血,到四海为家的雷
2017.

刀
人只懂它的一种舞姿——
它面色苍白,朝你直扑而来
想在你身上开一朵红牡丹
更多时候,它是失败的舞者
找不到有耐心的观众
有时,它想让我记住它
只用口气一样轻的舞姿
在我腿上绽开一小朵梅花
它披着夜的黑斗篷
常在天地间迷路
像一个害怕单身的人
到处和伤口相亲
有时,它也用苗条的身段
跟我调情,仿佛问:
你还需要伤口么?
2017.
广场舞
没有人认识我。在六月的广场
她们依旧用舞姿开着春花
还像遇到了虫害,竭力向四周
播撒高音的杀虫剂
我第一次,有了石像的耐心
任由蚊子在我身上,摸索黑夜的开关
也许我投向她们的,还是石像的冷眼
但我心里的步伐,已与她们完全一致
不少人希望她们停下,停下
踏上各自回家的路
打开电视,让播音员替她们说话
但她们,原地踏步
走着另一条我未曾看见的路——
原来,她们的喧嚣是鸟巢
吸引孤寂的人归巢
她们的舞姿也是花衣裳
帮她们遮掩岁月的残酷和沧桑
原来,我把目光的刀,天天刺向她们
她们却嘶鸣成曲,扭动成舞
2017.
虎
它就是酷夏,一靠近它
你的汗,就开始荡洗衣服
你的勇气,随靠近它的距离
一寸一寸缩短
饲养员把它锁在铁笼里
但威胁,照样穿过铁笼扑向你
你活得五光十色,却逃不出它目光的鞭挞——
你不过活在衣服的节日里,金钱的荒凉中
它在笼中的高视阔步,永远令你回味
你纵有千里江山可以行走
脚下却只剩一条路
你甚至不敢,邀它一起挥霍
在它咄咄的逼视下,你仿佛正成为被告
2017.
黄梵,原名黄帆,1963年5月生,湖北黄冈人。诗人、小说家。1979年由黄冈中学高一考入南京理工大学飞行力学专业,1983年毕业后留校任教,现为该校文学副教授。已出版《第十一诫》、《浮色》、《南京哀歌》、《月亮已失眠》、《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等。长篇小说处女作《第十一诫》在新浪读书原创连载时,点击率超过300万,被网络推重为文革后最值得青年关注的两部小说之一。《中年》入选“新诗百年百首”。诗歌在海峡两岸广受关注,被联合报副刊主编称为近年在台湾最有读者缘的大陆诗人。受到珠江国际诗会、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多伦多国际文学节等邀请;2011年受邀访台,成为“两岸作家交流计划”驻留作家;2014年受邀访德,成为“中德作家交流计划”驻留作家;2015年受邀访美,成为弗蒙特中心驻留作家。获《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北京文学奖、“中国好诗歌”奖提名奖、金陵文学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十佳奖、《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美国露斯基金会诗歌奖金等,作品被译成英、德、意、希腊、韩、法、日、波斯、罗马尼亚等文字。《南京评论》主编,《两岸诗》总编。主编有“海象丛书”(江苏文艺出版社)、“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