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 泽
(短篇小说)
文/张松
前面一阵嘈杂声,子贡跽起身,只见一个侍者快步过来秉告:“先生,路不好走,一个御夫从车上跌下,摔伤了脸。”子贡吩咐给自己驾车的侍者停下,便见跌伤的御者走来。他额上流着血,满面尘土,见到子贡,行过礼,拖着哭腔说:“先生,车是走不过去了,只能步行。”子贡点了下头,挥挥手:“快去包扎,”又补了一句:“戴正你的帽子。”
望着御者狼狈的身影,一幕往事悠然撞上心头:那是自己拜孔子为师后,随老师第一次出游列国。记得当时师徒多人乘马车路过周都,正巧遇上周朝的一位大夫在郊外歌舞游乐,数十名美女跳着妖冶的舞蹈,奏着违礼的乐曲。孔子气得脸色铁青,连声说:非礼勿视!驱车疾驶而过。于是学生们也纷纷扭过脸去,只有宰予一人还偷偷窥个不住。直爽的子路不由火冒三丈,一屁股撞去,竟把毫无防备的宰予撞了个斤斗,跌下车去。那场面和此刻的御者何其相似!当时宰予和子路就象斗红眼的公鸡,他和原宪硬是一人拉住一个,才结束了这场相争。哎,如今时过境迁,银杏树下的往事已不可追回。逝者如斯,子贡由不得眼睛湿润了。
他走下车,慢慢踱向大泽边。浩瀚无垠的湖水泛着无数鱼鳞般的光泽,闪烁着。夕阳从镀金的云朵后透出,野鸭们舒展翅膀飞向天际,隆隆低沉的轰响在它们的身下,地平线的那面,绕动翻滚着,隐隐约约。老师曾告诉他们,这是暴风雨来临前,雷的祷告。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仲夏。那天,天很晴朗,他和原宪遵照老师的嘱托,出门办事。临行时,老师抬头望了望天空说:雷声在祷告了,你们要带好簑衣。可子贡没带。半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还夹着电闪雷鸣。原宪要把簑衣让给他,他不接,两人推来让去。最后,原宪把簑衣往子贡身上一披,独自跑向前去。子贡在后边使劲追,最终在大树下追上原宪。此时,两人的衣衫已完全湿透,在一阵喘息后,两人相视大笑,象幼童揽着臂膀,同顶一件簑衣,走进那一片白色水雾笼罩的前路……
“原宪啊,原宪!”子贡內心在呼唤。自从老师仙逝,子贡便和师兄弟们在老师的墓旁结庐守丧。在第四年上,原宪告别了子贡,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近闻原宪遁入大泽,过看隐士的生活。他这次来,就是要寻找原宪的。他了解原宪,凭他那聪慧心细的秉性,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以张扬老师的学说,可连日来四方打探,竟一无所获。
子贡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上高坡。风掠起他的裳裙,隨荒草一起摇曳着,一只小野兽忽地从他裳下窜过,发出似乎惊恐或威吓的嘶声,他一点没有觉查到。侍者上前要给他披衣,他推开了。
他正在想那次出使各国的外交活动。临行前,原宪给他送行,出了鲁国东门,少不了一番兄长般的忠告,又特意送子贡一件御寒的皮衣。子贡当时笑着说,到入冬还有三个月,何必带皮衣?原宪却意味深长地回答,未雨而绸缪,考虑须周全,进退方可无忧。子贡顿悟。果然,那次出使来往奔波了一个冬天。皮衣和提醒都起到了作用。子贡为保全鲁国立了大功。
“先生,先生!”侍者的惊呼打断了子贡的思路。“我们在崖下夹谷里发现一处草庐,附近还有一块耕种过的土地,看样有人在此居住,而且还在水边发现了系船的木桩,只是四周无人,看来那居者乘船入泽去了。”子贡闻此,心中高兴,不知其人是否就是原宪?为了不惊扰对方,他命侍者把车马隐蔽好,把旗帜卷起来。自己登上离泊船处较近的一个土坡,立在树丛中向泽面眺望寻视着。
乌云从天际翻涌上来,风也疾了。泽边的芦苇丛似乎也在冷风里唏嘘,发出一片片嗖嗖声。一个侍者悄悄走过来,刚叫了一声先生,只见子贡把手一举,示意他不要出声。两人侧耳细听,在那隆隆雷声和凄厉风声后面,果然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暝色微微……渔舟漾漾……”
子贡紧张地用眼睛在湖面搜索,企望着那歌者出现。忽然,侍者惊叫一声:“在那!”子贡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在大泽的芦苇丛里,正驶出一叶独木舟,舟上立着一位渔夫,只闻渔歌又起:
“大泽翻涌……暮风凄凉……”
歌咏间,渔夫娴熟地驾驶小舟驶向岸边,只见长篙一点,身体飞起,敏捷地落到了岸上。长篙插入岸边萋萋芳草地,迎风微微颌首。渔夫转身去系缆。
子贡提起裳裙快步走下土坡,渔夫立即觉查到了,转过身体,站立起来。两人目光相交,啊,原宪!很显然,原宪也在瞬间认出了子贡。一种惊喜悲欢的感情在四只眸子间交流着,激荡着,两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子思!”子贡扑过去,然而就在此时,原宪眼里的光暗淡了,他急速退了两步,让子贡扑了个空。“你?”子贡惊诧地问。“端木赐先生…山野之民有礼了。”原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子贡不得不还了礼。还未等子贡回过神来,原宪又发话了“端木赐先生,怎会有雅兴到此游湖呢?”“子思,我是来寻你的。”“寻我?豪车肥马,彩旌张扬,就是你的大驾了?”子贡回过头去,只见他的侍从纷纷涌上土坡,车马也转出丘凹,旌旗烈烈,好不威风!子贡一皱眉,把手一挥,人马开始退去。
“子思,你不是有志于宣扬老师的思想,要用周礼复天下么?现在有机会了,卫国国君答应了我的请求,要召你出山,委以重任……”“我知道。”原宪冷冷地打断了子贡的话。“你?”“前天我在岸边垂钓,你手下的人问我认识原宪不,还说了这些话,但他们瞧不上我这寒酸老头,当然我也就不会客气了。”“什么,前天?”子贡气得牙齿咯咯作响,“怎么没人秉告此事?”子贡在原地急躁地踱了个圈,“就算我的失误,子思,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原谅我一次,我还是期望你出山,啊?”无意中,他用手去摇原宪的胳膊,只听原宪轻轻哟了一声,子贡低头一看,原宪的左臂上有一疔疮,正肿得发亮。此刻,他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原宪,只见他衣衫褴褛,糟乱的头发黄中透白,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容,深深的皱纹刻下了岁月的煎熬,那高挽的裤脚下,两条干瘦的腿,却是依然倔强有力的立着。子贡那里想得到,原宪那双饱含苍桑的眼睛后面,十几年的隔离已与他划上了一条鸿沟。
这就是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孔家总管么?子贡感到一阵心酸,轻声说:“子思,你怎如此贫困呀!”并立刻召呼侍从拿衣物来。“不必了。”原宪打量着子贡回答。“我听说,没有财产叫做贫穷,学习了道理却不能尊循叫做困窘。我原宪是贫穷但不困窘。我的灵魂很充实,很富有,我不卑躬曲膝于达官贵人,虚伪地弄权于诸侯之间,看!”他激昂地把手向上一指,天空中正飞过一只孤雁,“我就是那立志北翔的鹄,怀抱着始终如一的目标,而我绝不会象那些高贵的鹤们,在富人的庭院下高蹈徜徉,博取欢心,获得赏赐!”
子贡顿时无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原宪看了一眼子贡,又是一阵激动,“前不久,在这里病饿死了一家三口人,是我掩埋了他们:老父亲,儿媳和那三岁的孙子。他们是从卫国逃来的百姓!我从他们口中得知,卫国国君起用了一个姓端木的人为国相,搞一些急功近利的举动,举用酷吏,使用残酷的法度。这家人的儿子犯了法,却要灭他全家!请问他的父亲,媳妇和儿子有何罪?事后我才知道,那国相就是先生你呀!”
子贡的额上沁出了汗珠。他确实知道这种事,他一上任就力劝国君取消连坐法,眼下……他没有马上解释。
“端木赐!你辜负了老师的重托,你令老师九泉之下寒心!仁者爱人,普及天下,克制自己,恢复周礼,你全忘了!你巧言花语,言行不一,还有何面来寻我!”
原宪的话象重锤狠狠地敲在子贡的心上。“我没忘,没有忘!”子贡昂起头,热泪满面。原宪略有吃惊,他原以为子贡会无地自容。
子贡的泪象抑制不住的闸水,顺着他那白皙的面颊流着,淌着。
“别人不理解我,子思你怎么也不理解我呀,我是那种人吗?我会那样做吗?你知道我的苦衷吗?为了实现老师的遗愿,我委曲求全,惨淡经营,如履薄冰,有时也不得不说些违心的话,做些违心的事,可我完全是为了___”
“子贡!”原宪打断他的话。“君子固穷,可人穷志不穷,违心的事断断不可去做!伯夷、叔齐宁肯采薇首阳山,也不食周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我___”子贡欲言。
“我知道!你一向善于外交,在外交上的灵活我也是赞同的,但道义问题上丝毫让不得。”
“子思,让我说一句好不好?”
“不用说,你以为老师曾经说你做生意屡屡猜中,就是同意你的做法了么?你有没有想,你贱入贵出,屯积居奇,发得财可安心?”
“子思!”子贡双眼瞪得圆圆的,泪水戛然而止。“你如何说我都可以,我一时也向你解释不清楚,你跟我出山好不好?然后调养好身体,我们共举先师的大旗,推行先师的学说___”
“在哪里?在卫国?在齐国?这些国君们都是伪君子!他们比得上尧还是比得上舜或禹,比得上文王武王,或是周公?想依靠他们推行老师的大道,那简直是与虎谋皮!”
“子思,”子贡恳求着,“说实在,我经商致富也是一种手段,我用我致富的切身体会向诸侯证明,孔子的学生不是书蠹,孔子的学说可以兴国安邦!现在我每到一国,那些国君们都不敢冷眼看我,他们恭恭敬敬地对待我,我借机向他们宣传老师的治国之道和威名!”
“错了!大错特错了!用经商来证明老师的学说伟大,亏你想的出!我算看透了这些诸侯,他们整天花天酒地,贪心不足,想到的是权利、美女、醇酒,还有那无耻的虚名,故意摆出一付尊重的面孔来给世人看,他们想得到的是填满他们那永无止境的欲壑!他今天给你的,明天便想加倍索回!他们为权益亲生父母同胞兄弟都杀,连畜牲不如!”
“……”
“子贡啊,我劝你离开这纷争的社会吧,找一清静地方去!”
“不!我不!老师为复周礼,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怎么如此胆小畏惧,消极悲观,厌世而逃避,你没有勇气,你违背了老师的意愿!你是个懦夫,还为自己寻找理由!”
“不对!不对!老师生前曾教诲我:政治清明可以出来做官,政治黑暗,出来领取俸禄则是可耻!现在的政治是一片黑暗!”
“我也听老师讲过,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为恢复周礼,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在所不辞!”
天神似乎也因他们的争论而忧虑阴郁,雷公不住叹息,风神更是呜呜哀鸣。昏暗的天际,大泽与天分辨不出,湖水不停地撞着岸,原宪的小船,左右上下跳跃着。
子贡的侍从们,担心自己的主人,纷纷向这边慢慢围拢过来。原宪叹了一口气,“子贡,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子思,你等等!子思,你且住!子思,你还记得簑衣和皮袍吗?!”
原宪站住了,缓缓回过了头,那双眼里充盈着泪水,嘴在颤抖,“我忘不了,忘不了那欢愉的时光,那永远追不回来的时光。你,你不要过来!也不要再逼我。我只是劝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辜负恩师的教诲!我情愿怀抱着老师的大道去死,也不苛且偷生于这混暗之世!”话刚说完,原宪就转身冲向小船。小船被浪冲开了绳索,正要向泽内漂去。只见原宪纵身一跃,双手抓住竹篙,借力一撑,落在船上,随即又一篙,船驶向了风浪之中。
子贡呆了似地看着,至到小船离开了岸,才一惊。天飘起了雨,一个闪电在头顶划开,“子思,你回来!回来呀!”浪大了。在浪巅之间,原宪的小船渐渐淡化,直到消失。
“苍天哪!”不知是雨还是泪,铺天盖地,无休无止的流着,翻覆着这混沌世界,荡激着这辽阔的大泽……
(作于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