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困 惑
(短篇小说)
文/张松
子贡感到一阵目眩,他忙扶住门框,急促地呼吸了一阵。已经七天没有粮吃了,他扫了一眼庭院里,宰予正靠着篱笆墙昏睡,颜渊強打精神席地而坐听琴,颜刻病倒了,公良孺和子路去探消息和找粮,众多的师兄弟们也七躺八歪。
“老师……”第一声微弱的呼唤,孔子没有听见。
“老师!”子贡強打精神喊了第二声。不知是孔子人老耳背,还是他弹琴精神太集中。
子贡叹了一口气,只好静静立着等着。
孔夫子的知识如此渊博,道理如此崇高,从追隨老师那天起,子贡就为之倾倒,立志为复礼周公,致治尧舜而献身。可这两年跟隨老师周游列国,得到的却是被人嘲讽围困和饥饿!
铿锵有力的琴声如诉如怨,可这竟比往日增加了一份戚惨。一曲《文王操》终于弹完了,孔子缓缓抬头:“赐,什么事?”
“老师,颜刻也病?,没人驾车。仲由和公良还未归来。”
“嗯,知道了,赐。”一曲《陬操》又悠扬地荡起,还伴隨着孔子低低地吟唱:
“黄河之水呵,浩浩荡荡,
人的命苦呵,难以预料,
无人相识呵,麒麟和凤凰……”
子贡发现,老师的眼眶里,含满了泪花。顿时,一股激情冲荡着他的心扉,子贡不觉用手去抹了抹眼角。他望着老板那的面孔,缕缕白发,回想着老师一片苦心培养的恩情……可眼下,老师的满腔抱负为何总是……不由得,郑国东门先生的一席话又撞上心头:
“端木先生,凭你的才干,在当今之世审时度势,不受执着的信仰和死板的条理约束,不拘古人圣言,必将会大有作为,实现你一腔抱负的。”
“东门老先生,在下谢谢你的指点,不才此起我们的老师,那简直是以滴水比沧海,以杯土比高山。没有老师的教诲,哪里有子贡的这点不才学识!我们老师推行的乃是尧舜周公之道,如果起用我们老师治理国家,只需一年就能初步推行政令,三年便可有所成就!”
“嗯……”东门先生捋着胡须微笑着摆头,“孔子之道貌似高尚,却是空中楼阁,不合时事呀,这正是:兰蕙之香虽高雅,冬令时节难得闻呀,先生可晓得此中的真昧!纵然孔子有一身学识,又有唐尧之首、皋陶之颈、子产之肩,可惜他腰比夏禹还短三寸,毕竟生在如今动乱之世,师法古人,一成不变,只有碰壁,惶惶然不可终日,似丧家之犬呀!回去吧,端木先生,追隨孔子将一无所获……”
“老师!”一声粗犷沙哑的喊声,不用说,子路回来了。子贡忙收回思路,转身迎上前去。
“有粮了,有粮了!”公良孺嚅嚅地说,他那高大的身材,左手却提着一小袋粮食。
子路匆匆地进了草亭,向孔子施礼。
“仲由,戴正你的帽冠,君子死而帽冠不摘除,而你却如此凌乱!”
子路忙立身正冠,并向孔子禀报取粮的经过,最后又说,陈人拦截他们,被他们击退了。孔子听罢皱皱眉头盯着子路:“合于礼吗?”说完又转脸公良孺以求确定。
“合于礼!合于礼!老师不信直管问公良!”
公良孺斜瞅了子路一眼,忙上前行礼并详述了原尾。孔子脸上严肃的表情变为满足的神色。
子贡在旁瞧见子路面露不悦,怕引起老师心烦,忙说:“两位兄长暂且退下休息片刻吧!”
大家行罢礼,转身退出草亭。子路嘴里咕咕噜噜不知念叨些什么。出门后,见门外师兄弟们立了一片,原来听说有粮,大家精神振作。曾参、原宪、言偃面露喜容,抢着替公良孺提粮做饭。
子贡靠近子路道;“兄长莫要烦恼___”话才半句,子路急躁地打断他:
“老师不信任我!”
“兄长,并非老师不信任你,而是格外关心于你。你想,老师教育我们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不举一反三而不指点,子羽多次请教,老师都是简单一两句,而对于兄长你,却从来是招呼在左右,常常指点教诲,令我们非常羡慕。老师平时还常夸奖你:有仲由在身旁,恶言恶语久不曾闻了呢!”听了子贡一番巧言,子路脸色才算晴了三分。
“仲由兄。”公冶长走出草亭招呼子路。
“哟,老师的佳婿,有什么事呀?莫非听到鸟雀们议论什么好消息了?哈哈!哈哈!”似乎要把刚才的怨气一吐而快,子路一阵高声大笑。
公冶长涨红了脸,“兄长不要打趣,老师有请!”
子路忙进了草亭。子贡猜测老师又要有什么安排。他望了望正眼盯子路的公冶长,安慰地说:“不必生仲由的气,他是个鲁莽之人,连老师批评他,都有怨气,君子不记小人过,况且是师兄呢?何必在意?”
不一会,子路走了出来,子贡忙问:
“兄长,老师找你何事?”
“老师问我,既非犀牛,又非老虎,来来往往,出入旷野,是不是我们讲的道理错了?否则,我们为什么落到这种地步?”
“你怎样回答?”
“我说,我猜想,或许我们的仁德不够,所以,人们不相信我们,或许我们的智慧不够,所以人们不实行我们的主张。”听到子路的后半句,子贡似乎有同感地微微颌首:“老师怎样说?”
“老师说:由呀,能这样说吗?如果有仁德的人一定会得到人们的相信,为什么伯夷、叔齐活活饿死?如果有智慧的人一定行的通,为什么王子比干剖心而死?”
听到这儿,子贡不由沉思片刻,果断地说:“我去找老师!”
孔子正在暝想,子贡闯了进来:“老师,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有道德学问的人也会遭受困难吗?”
孔子想了想答道:“赐,你刚才进来就一直想问我问题了吧?我回答你,你记住,有道德学问的君子,虽然遭受困难,但绝不动摇,而小人则要做出非礼的举动!赐呀,你很聪明,这一点你应该清楚。现在,我也来问你一句。”于是,孔子把问子路的话又讲了一遍。
“老师,您的学问太高了,所以天下都不能接受老师的主张。老师是不是可以把它稍微降低一些呢?”
“赐呀,你怎么能这样说?有道德有学问的人,有自己的主张,但别人不一定能接受。如今你不认真学习道理,却只想别人能够接受,你呀,志向太低了。”
志向低?听到这,子贡一阵心热,他终身的心愿就是追隨老师,立说成名,名扬列国,而老师却不能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和忠心,子贡眼眶热了,平日利剑似的口,此刻竟吐不出半句。
“老师,让我来说。”颜渊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望着他那半白的颤巍巍的头发,子贡涌起一股难以明状的情感,他才不到三十岁呀!
“老师的学说太高,所以天下不能接受,可老师还是可以争取实现它。天下不接受,又有什么关系?正因如此,才显出有道德有学问的修养!如果我们拿不出好主张,这是我们的耻辱,我们拿出了一套好的主张,而天下却不能接受,这是各国当权者的耻辱!”
“好呀,回!”孔子几乎快乐地跳了起来,似乎一下年轻了许多岁。“回呀,讲得好!好!如果你有了钱财,我情愿为你去做管家!知我心者,颜家的小子呀!”
子贡的脸色一下变了,失望和苦恼象黄莲水在心口翻波,望着兴奋的孔子和颜渊,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老师讲话的时候走了神,孔子后面讲得什么,他一句也未听进去。
哎,老师的志向不能降低,那怕是半格也好,可现实呢?缺少那怕是一口粮,大家就要饿死!如果等下去,陈国人会撤围放行吗?子路不合乎礼的取粮,却使大伙免于饿死,难道我们真要学伯夷和叔齐吗?既然要学他们,又何必千里奔波,周游列国而期望被重用呢?为什么不能灵活一点,以求施展自己的报负和志向呢?也许,老师也有些糊涂和固执罢!东门先生说,老师腰以下比夏禹短三寸,是何含意?短三寸,毕竟三寸,究竟算不算得上圣人呢?
孔子和颜渊的欢笑声突然止住了,他们奇怪地盯住子贡,只见他用手在比划,嘴里还在念叨着:“三寸,三寸……。”
(作于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