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鞋匠从乡下来,是个地道的土包子。
中午来修鞋,天气热,人少,一把大伞下,摆着修鞋用的各种工具,什么锤了,钉了,胶了,剪刀了,线绳了,都有。旁边有一盆水,鞋匠刚洗了把脸,湿湿的。在阳光下,他用粗糙的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用力在炙热的空气中甩出细碎的水星子,很痛快的样子,看见我来,憨厚地笑了笑。他穿着红蓝格子的短袖,灰色的短裤,灰色的拖鞋,这身装扮,把本来就黝黑的皮肤衬托地更暗淡了,四十岁左右的他,头上已夹杂着不少的白发。他坐到自己的小凳上,把一张粗糙破烂的皮毡子搭在自己的腿上,然后接过我提给他的鞋子,放在腿上查看要修的地方,扯扯鞋帮,看看鞋跟,他说要用胶粘了,再用针线缝上去,就结实了。我点头同意,他便低头刚要修理,看我在阳光下站着,便顺手把他身边的小板凳递给了我,示意我坐下。
因为还有两双鞋子要修,要得一会儿工夫,干坐着怪尴尬,我便和他攀谈起来,问他一天能收入多少,他说单凭修鞋可是要饿掉大牙的,全家人只有喝西北风的份。有时候一天会遇到个修电车或摩托车的,如果生意好的话,一天要能收入一百块呢,我说:“不错啊,比我们的工资还要多呢!”他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可你不知道,有多受罪呢,冬天太冷,夏天太热,城管还有事没事的来扫荡,真不是个事儿啊!那年冬天大寒时节,天气干冷干冷的,西北风刮得呀,大伞都撑不开,赤手上阵。来个要修电动车的,可是再冷也得把车子修好了,手指冻僵了,握不住钳子,浑身冷得发抖,在这亮天地儿!可是人家等着骑车子,你说修不修?不巧的是,车子都快好了,城管却来了,他们穿的跟喷香的面包似的,车上坐了四五个人,有两人下了车,缩着脑袋,冲过来就要把我的‘家当’往车上装,无论我怎么解释,怎么给人家递烟陪笑,也无济于事!哎,还是好心的电车主人帮着说好话,城管才愤愤地离开了,临走摞下一句话:‘立马走人,要不下次再见可就没这么客气了!’有时想想又受累又受罪的,担惊受怕的,算了不干了!可是熟悉的老顾客找上门来修理,这附近也没个修鞋的地方,不只是为挣那几个钱,而是觉得这样一来,别人都不方便了!夏天也好不到哪儿去,热得要死,这伞下如何抵得住毒日的烘烤?满头满身的汗水,跟水里捞出来的,没啥两样。但凡有一点能耐,我也不会这么拼命,只是家里两个孩子要上学,俺媳妇又没有啥劳动能力,只要她们不嫌弃我没本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讲到这里,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很平静很祥和。听他这样娓娓讲着自己的故事!虽然生活在最低层,语气里全没有自卑。因为家里穷,父母早亡,也没上过学,打从光棍的时候就来这里修鞋了,后来经人介绍他和一个先天脑瘫的姑娘结了婚,不幸的他拥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妻子虽然天生残疾,但不傻,对他很体贴,能给他做碗热饭,能为他浆洗缝补,他也就已经很满足了。一年后,女儿的到来为这个贫寒的家庭又增加了无限的生机,后来又有了儿子。现在女儿长得老高了,在附近一所县直小学上四年级,学习不太好,不过作为父亲,他最大的期望就是孩子的健康平安,他努力尽着一个父亲的责任!贫寒人家,缺的是钱,但不能缺爱,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出租屋里,在这个本不属于他的小城生活了许多年。他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工作,忙的时候,女儿也会把饭送来他吃,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他满眼的爱意和满足!这二十年来,什么街道变迁了,房屋整顿了,社区建设了,都亲眼见证着小城的进步与发展,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附近的居民没有他不认识的,张三李四王五的,他如数家珍,头头是道。
历经沧桑,却没有沧桑之感。像他这样的家庭是应该吃低保的,那次他专程骑车子回家,想找支书看看能不能给他家也争取个低保的指标。老远就看见支书背着手,高视阔步走过来,他便赶紧下了车,迎上去,陪着笑脸,还没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香烟,便见支书老爷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像见了瘟神似地躲他远去,可怜他还未来得及张嘴便已被拒绝了。“不知是人家支书老爷瞧不起咱这个臭修鞋的,还是嫌咱的烟不好。我感觉灰心极了,可是在村里,支书是老大,村里的事就他说了算,他兄弟五人,人人吃低保,其中一个家里还是两层楼的呢!哎,吃不上低保还吃了闭门羹,当时我就发誓,就是饿死再不去找支书老爷了。”这种失魂落魄差一点让他把车子骑到边沟里去。“有好长时间心里老是不痛快,可是也想得开,谁会瞧得起一个又穷又脏的修鞋匠呢!慢慢地我也不想这事了。那年秋天,有个衣着讲究的中年妇女来找,说是她的小电车爆胎了,因为车子不能动了,要找人到家里去换,可是车胎都买回来两周了,却没人愿意去给她换上,修理铺的人都嫌只换个胎不赚钱,还得跑一趟,麻烦!听完中年妇女的话,我二话没说叫身边几个下棋的人瞭望着摊子就跟她去了,修好女主人的车子,主人留我吃饭,我不肯,她还要多给我二十块钱,我怎么能收呢?后来这位妇女又来了好多次,鞋子或者车子坏了她只来找我修,一次闲聊中我无意说起低保的事,她说这事她帮我办,原来她是县里一个什么局长太太,没多久,我回家种地,支书老爷远远地就满脸堆笑地迎过来,我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一见面,支书就先开口了,“我说老李啊,那个局长是你什么亲戚啊,他把电话打到乡党委书记那儿,书记把我叫去,要给你弄个低保,这么兴师动众的,你咋不早说你有这样的亲戚呢,说了我还能不给你低保啊!以后有啥事别找领导了,老弟,给我说就行了啊!哎,人就这么回事吧!不过,这两年好多了,村里的低保都给可怜人了!”
“村里的前任村长,老是看不惯我,小看我,以为我穷,没出息作了修鞋匠。每次见他鼻子老是拱的高高。那次村长骑摩托去县城一个亲戚家贺喜,谁知车子被这个十字路口的交警小刘逮着了,要他出示驾驶证什么的,他没有,扣下车不说,交警给他一个罚款单,村长这一看傻眼了——两千块,对一个老百姓来说这可不是小数目啊,他四下找人说和,可至少还得一千八。车子都放一周了,他又来找那交警,当时小刘正在我这儿坐着修鞋,村长不好意思来找他,怕我看他笑话似的,等小刘离开,他便第一次屈尊来主动跟我搭话,他要我给小刘讲讲情,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啊。看他可怜的样子,哎,同乡同村的,我想试着跟人家小刘说说情。因为小刘经常在这个路口值岗,我们关系还是挺不错的,小刘也没再难为他,只是要他补办了驾驶证,又去作了车检,然后交了60块钱的停车费,事便了了。与人方便,与已方便嘛。这之后,每年农忙时候回家,村长总会来给我帮忙种地了,收割了,关系处得很不错的!村里人对我也都客气起来。再过几天,我要回去一段时间,手里积攒了些钱,想把老家那两间破瓦房拆了,盖上几间大平房,也让媳妇和孩子过上像样点的生活!”听他的语气,满是自豪和憧憬!我不禁在心里感叹:也许这就是男子汉吧!
我是个很不错的听众,入神地听着,不忍打断他的谈话,除了微笑点头默叹,我能对他说些什么?时候不早了,我的鞋子早修好了,我不忍心再打扰他做生意,我想多掏钱给他,又觉得不妥。而他执意要少收两块钱,我不肯,匆匆谢辞了他,回家去了!

作者简介:黄红丽,喜欢文学。乡镇中学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