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树叶》

文／王国骏

早晨的树枝上，树叶像拥挤的人群，在扑簌簌地掉眼泪

是的，那些露水，是来自黑夜的泪水；塞满树叶的眼眶

他们，曾经涌过古老的农村，贫穷地活着，悲惨地死去

我管第一片树叶叫老蓬鼓。他又高又瘦的，长得像毛竹竿

他当兵的儿子怨恨他，为的是他早年逼死自己沉水的母亲

每年给他寄生活费的儿子，不让他看孙子，看流泪的自己

他喝醉酒，对长满野草的老坟哭，说你死了还在祸害我啊

为了半篮子地瓜，你去脱下裤子救全家五口的命

我不该掴你大嘴巴子，你也不该撇下一大家子啊

二妞后来饿死了；小妞是病死的；大妞我送了人

想让她活命去，再没有下落了。而大牯牛好歹是命硬

我们的独苗儿子，他当大官了，有出息了，敢顶嘴了

他说除非我死，才认我这个爷老子，才跪下给我磕头

我管第二片树叶叫宝富聋子。他的辩词写在良心上

我没有睡过老蓬鼓老婆。她偷生产队的蕃薯

我动了恻隐之心才是真实的。我偷偷地放行

说下次绝不能再犯了。当时胡二狗站身边就是活证

我堂堂五七畜牧场场长，会要她那面黄肌瘦

身板骨瘦得像门板的，那么难看的汤药罐子？

我被留党察看，的确是你老蓬鼓冤枉了我啊

我这辈子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死了，如果真有鬼魂

老蓬鼓啊老蓬鼓，你和你老婆一定要还我一次清白

第三片树叶是胡二狗，大名胡长贵

他以白骨在墓穴悔罪。睡香香的是我

我对你说，和我好吧香香，我每天偷两块蕃薯给你

我把蛇送进了你裤裆，没看到另一条蛇住进我身体

我把你从冰凉的水底捞出来，你怎么就没有呼吸呢？

我送了你一副簿皮棺材，说是卖的，其实分文未取

你怎么那么狠心，每夜每夜向我索命，总不肯过我

我半夜起来撒尿，看到你站窗户外

我摔倒，中风；见阎王爷才知道

原来那是月亮照映树影，晃动一下

第四片树叶阿清娘。她守寡一辈子，和二叔偷偷相好

阿清恨她无耻，常常没有好脸色相向

二叔说，到底是抱来的，别人家的孩子

不亲！他喝了半斤土烧，便睡过去了

他坟上的树很大了。终于有这么一天

她挂在房梁上，阿清被戳断脊梁骨后

披麻戴孝的为她殓葬，大兴水陆道场

第五片树叶，树墩儿他爹馄饨皮

他的脸皮比面粉皮光滑而且很簿

他总是怀疑树墩儿不是他的血脉

他的老伴儿扛着赎罪的十字架

始终没有说出被继父玷污的事实

她为继父生下的儿子是自己弟弟

馄饨皮盯住树墩儿的眉眼生气

喝酒让他一病不起，临死的前夜

他对老伴儿说，你骗了我一辈子

第六片树叶，我的伯父

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老实巴交的人

也会偷吃猪饲料；把滚烫的蕃薯丝往嘴里塞

这都是饥饿逼的。事情被队长发现要挨批斗

多年后他脸红红的说，那是我洗不去的污点

第七片树叶，归于贫病与咯血的

害着痨病无钱医治的叔父。他伸出枯瘦的手

摸堂弟的脸，说：你才七岁

他鼻孔的绒毛已经干了。有经验的秋山伯告诉父亲

不会过今天晚上了，准备后事吧

他没有办法闭上眼睛。次日，堂弟握住他僵硬的手

问生身的母亲，是不是父亲死了，就能吃到大肥肉

第八片树叶，是我的外祖父

他在一场重感冒中，肺部感染

由于家境贫寒，他想为二舅省下药钱

第一天他走出门外，看到群星照耀地上的白霜

第三天他打着喷嚏下地干活 ，回来说要去医院

第六天他躺下了，第七天进入弥留而不省人事

第八天二舅给他烧了落地纸，我从此怨恨舅妈

她说别糟蹋钱，用土方法煎服中草药是一样的

第九片树叶，我爱嚼舌头的外祖母

她塌鼻梁，嘴唇不厚不簿，颇是健谈

谁都知道，她心肠好。但是，东家长，西家短的

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实话实说

大舅舅把钱看得很重，为少分十几斤豆麦

他到父母死都没有原谅。她说，他良心叫狗吃了

二十多岁，煤矿工作，又给他娶了老婆

而弟弟才十二岁，多留五只碗，二十斤麦子，五斤黄豆

他居然仇恨父母偏心，老死不相往来

第十片树叶，我的母亲

她养了我，一个让她不省心的儿子

她就像自己给自己掘个坟墓，为我担惊受怕

我经常不听她的话，一犯牛劲就顶撞她

她的两个儿子怕老婆，两个媳妇也是挺有脾气的

她说，儿大不由娘，她认了

独我有脾气的老婆都没有；那么好的老婆都离了

为这，她十几年了一直睡不着，心里疼去疼去的

第十一片树叶，是我，是远人，是更多流泪者

无数的树叶，早晨在流泪，夜晚在流泪

他们在早晨流泪，夜晚流泪；晴天流泪，雨天流泪

他们是流呀流不干的泪水，是一些人挖掘另一些人时涌出的泪水

是一些往事打开另一些往事时滚动的泪水

我叫树叶人们，叫树叶流泪的眼睛　 

很多的树叶，飘动三千年前的头发

又飘动今天，陌生人与亲人的头发

2018.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