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七十年代,洛宁老城的街道陈旧而狭窄,两旁是人到房檐下就得低头的民房,“坑水靠蒸发,垃圾靠风刮”是当时老城街况的真实写照。
冬日,街北朝阳处,几个穿着大裆裤的老头正闲唠,忽然,有人喊了声:“狗栓来了!”
旧军帽戴得端端正正,裹着件破旧的黄大衣, 拉着旧解放鞋,鞋带松开,带头结着泥蛋,嘴里自言自语的走过来一个中年人。近了一看,黑脸黑手黑脖子,领口、袖头、帽圈沿都有厚厚的油污,一剥就会掉痂。
有人迎上去,给狗栓递上两根纸烟,一根让他夹在耳根,一根用火点上,狗栓吸着烟,一坐定就说“毛主席、周总理跟我点过烟……”满脸尽是神气。有人问:“在哪儿跟你点过烟?”狗栓有点不屑:“在哪?在打美国鬼子的坑道里。”众人都哑然失笑。狗栓是在抗美援朝战斗中,脑子被大炮震坏,成了“脑残”,国家安排到县农场,依靠集体把他养起来。狗栓平时言语荒诞,行为怪异,常常被人拿来寻开心。
“狗栓,拉个四十八板!”有人起哄。狗栓似乎没有听到。这时往往有人先用肉弦子——嘴哼出来,狗栓也跟着拉起来,摇头晃脑,嘴里的哼唱和胳膊的拉弦动作配合得倒十分娴熟贴切。好!好!有人不停地叫好。狗栓只拉得鼻尖下涕清乱抛,嘴上糊满一圈的唾沫,乱如茅草的胡子上挂满水珠,狗栓忽然戛然而止,起身要走,有人上烟,拦下来,他怒目圆睁说,你不想活了!人们纷纷退后,狗栓急匆匆向新城走去。
新城现在东花坛位置,文革中曾建有20多米的碑楼,碑楼正背两面,绘画有毛泽东伫立的全身像,顶端绑着两个高音喇叭,这里是各个派别相互角力、扩大影响的重要阵地。一遇到重大的政治活动,这里往往是首选的活动场所,动辄就成为红色的海洋。
狗栓每天都要来到碑下,恭恭敬敬向毛主席的画像鞠躬行礼,正面三个,背面三个,然后烟点着,放在像底的水泥台上。之后,一步一回首离开,一直到拐了弯才停止。
狗栓饥了,就到食堂,要碗面条和包子填饱肚子,想要香烟、火柴之类,可随意到商店去拿。当时的食堂、商店的大门上都写着宋体“忠”、“公”的米红大字,时间长了,人都知道,狗栓吃饭、拿东西后,后边就有农场的人来结账。
在回农场的路上,有人跑到狗栓的前面搭话:狗栓,前面那个油馍头,大襟袄,高个头的妇女,哪不是你媳妇?狗栓点头说“是,是……”“媳妇,媳妇”狗栓喊着,并急步上前想拉住那妇女。她一看是狗栓,脸一下涨得通红,一溜烟跑开了。“和尚,和尚。离不开婆娘”,不知谁教的这话,一边嘟囔着一边走着。路上,常常多次坐在牛粪或狗屎上,老远就闻到浓重的臭味。大姑娘、小媳妇,一见狗栓来了,就掩了鼻子,“臭死人了,臭死人了”,说着背了脸,快步走过。
有次回到农场太晚了,饭早已完了。狗栓饥肠辘辘的推开伙房门,炷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揭开锅盖,锅底是涮洗留下的一滩清水,狗栓大骂道:打死狗杂种,打死反革命……。骂了一阵,还不觉得解恨,就跃上锅台,褪下裤子,蹲在锅边,屁股伸到锅里,呼呼啦啦拉出屎来,锅底顿时臭哄哄地污秽一堆。“吃吧,吃吧……”。狗栓说着,提起裤子走出伙房。
炊事员见此情景,叫苦不迭,和狗栓说说理,他一直傻笑。有人提议,他屙叫他吃了,场长恨恨地说:真扯谈!潜台词很明显,人家是功臣,瞎折腾也没办法。
狗栓住的房子,是立着砖腿的小屋,在当时也算是较好的住房,床是牛槽形,两边高,防止他晚上睡觉时滚到地下。晚上,狗栓睡觉时常呓语不断:“冲啊,杀啊,毛主席万岁……”深更半夜,在农场的院子里跑操,引来狗吠鸡叫。门常虚掩着,夏天四门大开,门后挂着一根常被他当枪使的榆树木棍,黑漆漆,滑溜溜的。
农场没给狗栓分派工作任务。狗栓也常干些给马喂草,除马粪等活计。为了农活的需要,农场养着十几匹马,有黑色、枣红色、白色马,特别是驾辕使唤的马,个头大,身上肌肉轮廓明显,脖子上长鬃飘飘,最为好看。由于当过兵,狗栓对马的感情最好。在一溜马房的内外,他干的活最多。
但有一天,他闯下了大祸:狗栓来到马房除马粪,那天,那匹最高大、驾辕的枣红马还没有牵出来,没有注意狗栓已悄悄进到里面除马粪。狗栓在马屁股后除粪时,一不小心铁锨打到马后腿上,马奋起后腿,狠狠地向后踢去。狗栓中了招,被踢飞撞到后墙上,疼得面目狰狞,右大腿上一会儿出现了一块碗口大般的淤青。躺着歇了一会后,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发怒得脸已变了形,抓起地上的三齿镢,照着马的肚窝子的陷窝,奋力耪去,马奋力一跃,头几乎撞到房顶,一股热血,喷涌而出,直射了狗栓一脸。院里有人发现狗栓一脸鲜血,大呼出人命了!惊愕的人们最后到马房一看,大红马踡缩在地上已奄奄一息,随着微弱的呼吸,肚子一侧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沫子。
马死了,全场要吃马肉会餐。粗大的树干塞进了炉堂,红红火苗舔着锅沿直往上窜,整个场院都弥漫着肉香。马肉煮熟了,捞上来放到大筛子里。狗栓双手抓住一块骨头,撕咬着骨头上的马肉,油水沾满了脸颊,前怀沾满了肉沫,谁也不知,他吃了多少块,只知道直到弯不下腰才停止。
夜里睡觉,狗栓的肚子咕咕乱响,一刻也不消停。捱到半夜,他觉得再也憋不住,就往外跑,到了院中,他刚一蹲下,随着哗哗的响声,一股屎尿喷涌而出,流滩一地。早上,人们在喝肉汤时,还没见狗栓起床。场长听到汇报,昨夜有人在院中拉稀,不由皱了皱眉头说:“准是屙门尿户的狗栓干的,看他昨天吃肉的馋样。”
农场东南角有个苹果园,秋天树上结满“红星”、“金帅”,红彤彤,金灿灿,十分诱人,在六七十年代,能够吃上苹果,也是很奢望的事。农场临近村庄的年轻人,常常来偷苹果,每年近一半的果实被偷走。有人提议让狗栓去看苹果,想利用狗栓敢杀马的恶名,来吓吓偷苹果的人。这好比《水浒传》中相国寺的菜园的管理者,面对经常来偷菜的小混混,谁也没治,只有请来鲁智深,才真正做到了以“力”服人。农场也想利用狗栓来个以凶服人。自从狗栓住进了果园,很少有人再来偷苹果。偷者最清楚:遇上狗栓这个功臣加神经病的,打死你也白死。
五黄六月,正是麦收季节。农场的大马车上装满收割的麦子,一趟趟往麦场上拉。附近村民,早就盯上农场大块麦田这块肥肉。当时的老百姓忍饥挨饿是常事,都想利用麦收多拾些麦子,来弥补一下队里分得可怜的口粮。到刚运完麦子的地里去拾麦,俗称“放唿隆”,农场的麦田,村里每天都在算计啥时“放唿隆”,麦田的麦子快要运完时,地边四周已围满提着篮子,背着竹篓的村民,胆大的直接闯进了麦田或在运麦子的马车上拽麦子,几个维持秩序的农场工人没人听,场面越来越乱。农场有人把狗栓叫来,一个头头向狗栓下达了命令:我命令,狗栓同志,赶跑拾麦的人!狗栓立正敬礼,回答道:是!狗栓脱掉衣服,赤条条地沿着地边猛跑,大姑娘、小媳妇都害羞得哄地一声往后退,背过脸。一群小男孩喊道:臭狗栓,屁股尖,吃狗奶,盖狗被。狗栓杀出了一条麦路,装满最后一铺麦子的马车急匆匆驶出麦田,偌大的麦田里,即刻涌来了撅着屁股拾麦子的村民,像撒满夜空的星辰密密匝匝。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是个举国悲痛的日子。狗栓也从人们悲哀的神情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改过去的狂躁,变得平静沉默。农场里设置的灵堂里,灯光幽暗,哀乐阵阵。狗栓随着前来悼念的人流,缓缓地来到毛主席像前,肃立、敬礼,有人看见他眼里涌出泪花。之后,去新城毛主席巨幅画像前行礼,去的更早更勤了,直到后来这一建筑物被拆除。现在,被拆除的地方成了县城的一个中心——东花坛。
后来,听说狗栓无疾而终,农场还开了追悼会。前来告别的人群中不少人都抹着眼泪,说狗栓脑子不好,但是个纯朴的好人。过去麦浪滚滚、果园飘香的农场,现在已开发成幢幢高楼的开发区。狗栓和伴着他那时代早已湮没在喧嚣的商海浪潮和人们的快节奏生活中,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作者简介:翟柏坡,微信名般若,洛宁县第二实验中学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思客》签约作者。百余篇作品见于《牡丹》、《洛阳日报》、《河南思客》等平台。立志写好洛宁的山水,讲好洛宁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