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井里,沉闷、黑暗。
亮亮他们误入黑矿已经七十多个日日夜夜。挣扎在这漆黑的矿井里,他们这群已经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矿工们,已感受不到美好人间那明媚的阳光。如今,在他们的意识中,只有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那近乎令人室息的沉闷,还有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些被长期囚禁在深井里的矿工们,一睁眼就是那冷冰冰黑漆漆的石洞。那潮乎乎的井壁上,到处是棱角锐利的石尖,一不小心,这些锋利的石尖尖就会碰破矿工们的头,割破他们的手和脚。
亮亮背着一袋沉重的矿石,艰难地爬行在那又滑又陡的洞道里,矿洞又窄又低,根本不能直立行走,他只有把一百二三十斤重的矿石袋子,像驴驮货物那样驮在背上,艰难地爬行着,他的头时不时碰撞在洞壁那坚硬的石尖上,疼得他心惊肉跳。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丧气极了,憋气极了。唉!自己满心打算出来打几个月工,挣几千块钱好贴补家用,谁曾想一不小心栽入陷阱,变成个“无期徒刑”。几个月来自己音信全无,他不知自己的父母和刚过门儿的花媳妇在怎样的思念自己,怎样的替自己担忧害怕。眼看爹妈的岁数一年老一年,新媳妇说不定就要怀上自己的孩子,家里正需要他这根顶梁柱支撑,可自己少心缺肺,被骗入黑矿。他恨自己太老实,太缺心眼儿了,咋就偏听偏信,上了那个该死的大胡子的当。要不是如此遭遇,亮亮怎么也不肯相信,社会早已进入现代文明的今天,世上还存在着如此可怕的魔窟,还生存者如此凶残的魔鬼。这下可好,自己在这儿累死累活,却挣不到一分钱。他们这群矿工们像牲畜一样,整日围爬在矿洞里,浑身上下粘满了泥土,身上的衣裳也被石头磨挂得破烂不堪。他们每天干的几乎是世界上最重的活,那些狠心的矿主们,强迫他们每人每天要往两公里以外的地面上背运十多趟矿石,一袋矿石足有一百三四十斤,矿工们稍有反抗就遭皮鞭毒打。这些矿工们没日没夜干着如此繁重的活,可他们连落个起码的“肚子圆”都不能,他们每天吃蒸馍喝稀汤填不饱肚子不说,最要命的,随时都有丢掉性命的危险。亮亮亲眼看见,和自己同来的嵩山县的冒失鬼李冬冬,不过对每天如此繁重的劳动心生怨气,大声发了一通牢骚,就被一个监工当场击毙,扔进了废弃的矿井里。每当回忆起这可怕的一幕,亮亮这个山里的小伙子就不禁毛骨悚然。亮亮不知道,自己和这群矿工的命运将会如何,难道自己这辈子真的就这样活活累死在这口黑矿里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将死不瞑目……
亮亮痛心地实在想不下去了,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他那张满是胡茬的年轻面容缓缓地流了下来。
脊背上驮着沉重的矿石袋子,爬行在坡度陡峭的矿洞里,每往上爬行一段,亮亮这个十分健壮的山里小伙子也会气喘如牛,汗水如雨。每当驮矿石驮到近晌午时分,矿工们的肚里就会饿的咕噜噜乱叫,他们的双腿也往往像筛糠那样打颤。尽管如此,矿工们全都咬紧牙关挺住,谁也不敢当场趴下。如果那样,很有可能被那些凶残的监工们“就地处决”,那自己就全完了。眼下,矿工们虽然像死囚犯一样被监禁着,但他们还有一口热气,还有一线生机。
当亮亮把今天的第四趟矿石驮上地面,他早已双腿颤抖,眼冒金星了。他“嗵”的一声把矿石袋子扔到地上,就一屁股坐了上去。他坐在硌人的矿石袋子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站起来,解开口袋,把闪着金光的矿石倒入石墙根的一口地洞里,地洞倾斜向下,矿石倒进去,发出咕咚咚之声后便没了踪影,估计流到了禁区以外的货场上。
久呆在沉闷黑暗的矿井里,一旦到了地面,矿工们非常渴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享受享受明媚的阳光。可亮亮们这群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矿工们,就连这点特权也被剥夺了。残忍的矿主们唯恐这些不用花钱的“造钱机器”跑掉,早已用厚重的石墙和预制板把金矿口封闭了起来。矿口两侧是两道长长的石墙,石墙内外全粉刷上一层厚厚的水泥,坚固极了,就是孙悟空拿来金刚钻也难以钻透;石墙上面是密不透风的坚固房顶,前边是一道厚重严密的大铁门。这是一道通往死亡的大门,只从进入这道大门以后,矿工们从没见它再打开过。
在一堵石墙上,开着一个饭厅取饭口一样的窗子,不过用几根擀杖粗的铁窗栏与外界隔绝了。每日,矿工们从这个窗口领取到下井用的充足了电的矿灯;他们也从这个窗口,一日三餐的领到了自己那份蒸馍和稀面汤,隔三差五也会喝一顿咸面条,这就算改善生活了……
亮亮看看时间还早,远没到开午饭的时候,而自己全天的任务还没完成一半,他又拖着铅一样重的双腿下井去了。自己那难以忍受的疲劳,只有凭借空身下井的机会稍加歇息了。矿灯的光柱,射向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矿井,亮亮摇晃着疲惫的身子,憋屈而又无奈地朝矿井深处走去……
久处于黑暗沉闷的矿井深处,昏头涨脑的矿工们已不知是日是夜。完成了自己一天雷打不动的死任务,他们一个个已经精疲力尽。在那坚不可摧的“天牢”里,他们狼吞虎咽的吞下几个冷馒头,灌下两碗冷面汤,就身心疲惫地朝自己的宿舍——矿井深处走去。如今是寒冬腊月,地面上冷得像冰窖,睡在金矿深处的井底也还暖和些。况且,凶残而狡猾的矿主们,决不允许这些“无期徒刑”们随随便便睡在地面上,如果这样,这些把矿工们当做摇钱树的黑心矿主们,晚上就睡不着觉。他们唯恐这些“摇钱树”插翅飞走。他们其中的一个人一旦走掉,那他们这些黑心矿主也就活到头了。他们缺少了劳动力不说,光他们非法拘禁矿工,剥夺公民人身自由这一条,就叫他们“吃不清兜着走了”。况且,他们手里已经有了好几条人命,自己又偷着开采的,是国家三令五申禁止私人开采的“禁矿”。无论哪一条犯事,都可能使他们的罪恶完全暴露,叫这些黑矿主们脑袋难保,尽管他们有强硬的保护伞,但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这些官老爷们是不会舍己救人,丢将保车的。所以,这些黑矿主们为了保住自身的利益,为了保全自己的狗命,为了杀人灭口,他们就变得更加凶残。挣扎在这黑矿上的矿工们的生命,随时都可能出现危险……
劳累了一天的矿工们,头刚一挨着枕头,便一个个鼾声如雷了。
亮亮正在沉睡,忽然被一阵惊叫声惊醒。睡在自己旁边的嵩山县的“低个子”,一定做了什么恶梦,只听他哭喊到:娘……娘……您一定要挺住……儿子这就回来了……您千万不能死呀……
亮亮使劲推了推“低个子”,叫醒了他。亮亮亲切地问:老哥?做恶梦了?
“低个子”抽泣着:我住的那个小山村既偏僻又贫穷,在我八岁那年,我爹就去世了,是我娘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活长大的。因为我生相丑陋,到三十多岁上才取了个哑巴媳妇儿,在我儿子六岁那年,我的哑巴媳妇儿又生病死去了。如今,我的老娘已经七十多岁,孩子又正读初中,里里外外就我一个劳力,离开了我,他们祖孙俩可咋过啊?刚才我梦见我的老娘得了急病,躺在病床上,几天几夜都没吃东西了,眼看就要活活饿死……
说着,“低个子”又痛心疾首地哭泣起来,亮亮极力相劝着。
正在这时,嵩山县的精明汉子赵青山又在睡梦中哭起来:好乖乖……你在哪里?你赶快回家……爹爹挣了好多好多钱给你交学费……你一定要回来安心读书……全家人盼望着你考上大学,跟着你享福哩……
亮亮和“低个子”又摇醒了赵青山。
精明汉子赵青山低声抽泣着:俺的老大闺女正在县城读高中,成绩奇好。我梦见老大闺女等不着我回家,没人供她上学,就自己退学到外地打工去了。临出门时,她哭着对她妈妈说,她要一边打工挣钱供弟妹上学,一边寻找爹爹。找不到爹爹,决不回家。梦中我回到了家,到处寻找我的女儿,就是找不着……
亮亮深深理解工友们和亲人们相互思念的心情。此时此刻,亮亮又想起了自己那满头花发的父母,想起了他那美丽的总戴着那条花蝶紫纱巾的花媳妇。一戴上那条鲜艳的花蝶紫纱巾,秀秀立时就成了月里嫦娥,只要看上一眼,亮亮的心就醉了。亮亮明白,秀秀早已把自己送给她的那条花蝶紫纱巾当成了宝贝,在她心中,那条花蝶紫纱巾比她自己的命还重要。秀秀?你在哪里?因为我的杳无音信,这些日子,你一定为担忧我而寝食不安?你可知道,你的丈夫被囚禁在了一口可怕的黑矿里?看来,你的新婚丈夫要食言了,今年的祭灶节我很可能赶不上了,就是今生今世,不知咱夫妻还能否相见?亲爱的秀秀?我知道你是一个世上难得的痴情女子,不管怎样,你可一定要保重啊?千万不敢有个三长两短,如果你再出个啥好歹,可叫亮亮我咋活呀?亮亮的心疼痛得鲜血直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