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从洛川县城转车到了洛州市,他背上铺盖行李在洛州车站下了车,一进入喧闹的花花绿绿的街市,不常出门的亮亮,一下子感到自己变得十分丑陋,十分渺小,渺小的近乎没有。他茫然地游荡在繁华的街市上,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
这时,有一个同样背着铺盖行李的乡下人凑了上来。这中年人满脸胡茬,他凑着一口流利的当地口音说:兄弟?要到哪儿干活?亮亮厚道地说:我是洛川的,刚下车,还没‘打住点’。那大胡子中年人说:我有个亲戚在金岭开金矿,捎信叫我过去,说是管吃管住,一天工资一百六,你要愿意,咱哥俩一块去,咱们相互也有个照应。
亮亮警惕地问:你是哪里人?大胡子爽朗地笑了:我是伊河县的,咱们相离不过几十里,出门就是老乡。
亮亮看这个大胡子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也就放心了。他一听说去金矿上干活,一天竟能挣一百六十块,他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了。他不相信,眼下会有这么高的工钱,当他证实这是千真万确之后,他有些心馋了。要真是这样,自己一个月就能挣四五千块呢!当个县委书记也不过如此。亮亮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咋这么好,刚出门就碰上了财神爷?
那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见这个山里娃满心欢喜,就故意说:小兄弟你啥打算?要去咱抬腿就走,要是不去我可要动身了,我家老婆孩子一大群,他们急等着我挣钱养活呢?说完,那大胡子抬腿就要离去,亮亮慌了:老叔?等等我,这么高的工钱,俺咋能不去呢?
亮亮跟着那个大胡子,朝附近的火车站走去。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亮亮他们又看见四五个和自己一样背着铺盖卷儿的乡下人,大胡子假装借火抽烟又凑了过去,他把一支劣等纸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后,随便问道:几位兄弟是啥县的?你们这是回家呀还是刚从家里出门?对方其中一个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汉子回答:俺们都是嵩山县的,家乡收过了秋,种罢了麦,刚从家里出来。大胡子追问:你们打算去干啥活?一天能挣多少钱?那汉子叹了口气:俺们还能去干啥好活?也就是去建筑队搬砖砌墙,一天挣四五十块罢啦!大胡子眼光一亮:我在外边找到一种“翘巴”活,十分不错。我的一个亲戚在金岭开金矿,他捎信叫我过去,说是管吃管住一天一百六,他说眼下那里还缺几个人,如果你们愿去,咱们就一块过去。我是伊河县的,他是洛川县的,咱们都是洛州人,相互也有个照应。
嵩山县的那个精明汉子和他的几个老乡,在一块轻声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个年轻的冒失鬼问:日工资真有那么高吗?你不会骗俺们吧?
大胡子有些火了:我不过是看几个老乡一天黑汁白汗地干十几个小时,才挣四五十块,想给你们找个高工钱的“翘巴”活,谁想到引起你们如此猜忌。真是好心操个驴肝肺!
那大胡子扭头对亮亮说:兄弟?咱走!
嵩山那个叫赵青山的精明汉子赶忙说:老哥?对不起!怨我这个李冬冬兄弟不会说话,得罪了老哥。我也看老哥是个热心肠人,哪能诓骗俺们呢!如果老哥不计前嫌,俺们几个嵩山兄弟就跟着老哥发财去啦!
那大胡子爽快地笑了:你老哥可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如果几个嵩山老乡信得过老哥,咱弟兄就有福同享啦!哈哈哈……
这天傍晚,这群背着铺盖卷儿的乡下人就登上了西去的列车。他们坐了四五个小时的火车,当他们在金岭城下车时,天空还是漆黑一片。他们就地在车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放下铺盖行李,靠在铺盖卷儿上又打起盹来。当他们醒来时,天已大亮。
这群乡下人,在金岭城的小吃摊儿上胡乱吃了几根油条,每人又喝了碗小米汤,在大胡子的带领下又登上了金岭开往石坪镇的中巴客车。这石坪镇是金岭市的一个镇,离金岭市区足有一百多里,亮亮他们乘坐的客车,沿着崎岖的山区公路足足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当他们在石坪这个山区小镇下车时,已经快晌午了。
吃过午饭,大胡子又在这个镇上雇了一辆三轮摩托,拉着几个背着铺盖卷儿的洛州人向南驶去,约摸又行驶了三四十里,三轮摩托开到一座大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里停了下来。司机说:我只能开到这里,上面虽然有汽车路,但我这三轮摩托说啥也爬不上去。
嵩山县的那个冒失鬼李冬冬问:这里离老金沟还有多远?司机说:我也没去过,听说还有一百多里。那冒失鬼正要再询问些什么,大胡子不耐烦了:啰啰嗦嗦问毬啥?由我带路,还能把你们领丢了不成?我早和老板联系好了,让金矿上的吉普车来这里接咱们,一会就到。
趁这机会,亮亮假装买烟,溜到一家小卖部,急切地问:有公用电话吗?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媳妇儿,她操着一口浓重的金岭口音说:有!长途一分钟一块钱。亮亮急切地拨通了秀秀的手机:喂?秀秀?我和几个老乡已经到了金岭市石坪镇,我们已经找到了不错的活,工钱很高,你告诉咱爹妈一声,不要挂念。什么?你不要管我干什么活?只要工钱高就行,咱洛州一块来了六七个老乡呢!老板也是咱洛州人,你只管放心好啦!咱们回头联系,就这样吧?亮亮掏出五块钱,付了两块钱电话费,他又买了两包瓜子。那个胖女人刚把瓜子递给他,他就把两包瓜子又送给了那个胖女人:大嫂?今个老弟请你的客!那女人推让着:我守着商店难道还没自己吃的东西?小老弟一定有事相托?亮亮赶忙说:一看大嫂就是一个明眼人,一小包瓜子不成敬意,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如果我的媳妇秀秀打电话来,你就说我在附近打工,叫她不要惦记。那胖女人很爽快:嫂子一定帮你,你把你媳妇的电话号给我。亮亮把媳妇的手机号写在了商店里的一个小本子上。那胖女人问:你打算到哪里打工?亮亮很诚实:我们要到老金沟挖金矿。那胖女人皱起了眉头:老弟要当心,老金沟的黑矿很多,小心上当。亮亮满有把握地说:没事,老板是我们洛州老乡,他不会坑我们。那胖女人还是放心不下:你小心就是。亮亮顺嘴问:这个小村庄叫啥名?胖大嫂脆声答道:南山根。俺这个小村庄紧靠南山脚下,就起了这个名字。
胖女人话音刚落,大胡子就进来了,他满脸的不高兴:咋?往家打电话啦?你说在这里干啥活吗?亮亮说:没说,怕家里人操心。大胡子笑了:对!我就看出小老弟是个懂事的小伙子。咱们在外干活,不能总叫家里人提心吊胆的替咱们操心,咱们要学会报喜不报忧,千方百计让家人高兴才是。亮亮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大胡子叔叔说的十分在理。
大胡子站在小卖部门口大声吆喝道:每人买瓶矿泉水,再买些吃的,准备上山。车一会儿就到。
嵩山的几个老乡低语着进了小卖部。那个精明汉子从内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卷着的塑料袋,又小心翼翼地从里边掏出几张卷得皱皱巴巴的五元面值的纸币,买了几瓶矿泉水,几包方便面,分发给他的几个老乡。亮亮和大胡子也买了一些吃食。这时,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就开了过来,在商店门口停了下来。洛州这几个想出来挣大钱的乡下人,争先恐后地挤了上去。
这里是秦岭的腹地,峰峦叠嶂,山势异常险峻。吉普车一开始爬山,就喘起了粗气。
眼前这座山高大险峻,一条坑洼不平的沙石公路盘山而上,这辆军绿色吉普车摇摇晃晃地足足喘了半个多小时的粗气,才爬到了山顶的过风口。这时,山风忽然猛烈起来,呼呼的西北风扬起了漫天灰尘。
日头落山时,吉普车已翻过了几架山,趟过了几条河,停在了一个半山坡的小村庄前。说这是个村庄,其实就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破墙烂院旁边,长着一棵又粗又高的大柿树,这棵柿树枝繁叶茂,如今虽是深秋,树上的叶子还绿生生的一片生机盎然。司机说汽车一个劲开锅,该加水了。大胡子让亮亮下车到这户人家提一桶水来。
亮亮来到这户非常贫穷的山民家的篱笆大门外,一只大黑狗狂叫着凶猛地扑了出来,吓得亮亮慌忙躲闪。紧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颠着小脚跑了出来,厉声喝退了那只凶恶的大黑狗。亮亮慌忙甜甜地喊道:奶奶?我想用用您家的水桶,给车加点水?老婆婆慈祥极了:乖?你只管拿去用,我家的水缸里没有水了,要不,你在我家水缸里提点水就成了。我家的水井在村子下边,离村子有多半里路,你自己去挑吧?老婆婆说着,让亮亮挑上一对水桶,带他到大门外给他指了通往水井的那条羊肠小道。
这条小路又窄又陡,路上尽是小石子,走起来一不小心,就会把你摔个仰八叉。亮亮汗流浃背地才把一担水挑了上来,往吉普车的水箱里加了一桶,亮亮就把剩下的一桶提到了老婆婆家,直接倒进了老婆婆家的水缸里。老婆婆感激极了,她慌忙从家里取出一些像面团一样白的柿饼:看你这娃子多好,你叫啥名?亮亮和颜悦色地告诉了老婆婆。老婆婆亲热地说:早晚路过,一定要到你这个穷奶奶家里歇歇脚,喝口茶。俺家里也没啥好吃食,就保存了几个甜柿饼,好娃子你尝尝!老婆婆说着就把几个面团似的甜柿饼硬塞给亮亮,亮亮推辞不过,就接了两个,然后热情地和老婆婆告别了。
大约半夜时分,吉普车才七绕八拐把洛州的这几个乡下人拉到了一个金矿上,大胡子如释重负地喊:到了,快下车吧!
亮亮他们晕头转向地从吉普车里钻出来,看到吉普车已把他们拉到一个金矿的大院里。有昏黄的灯光,从几间房屋的窗口照射出来。
大胡子麻利的进了一间屋子,几个洛州人清晰地听到,领他们来的那个大胡子请功般地向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光头汇报说:六个点子顺利带到,请老板早作安排。那个胖光头满意的拍了拍大胡子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矿上早就给他们备好了夜饭,你带他们先喂饱肚子再说。
大胡子从老板屋里走出来,粗声大气地喊道:挣钱不挣钱,落个肚子圆,都随我到矿部伙房吃饭去啦!
洛州的几个打工人迟迟疑疑地跟着大胡子来到伙房,每人舀了一海碗稠乎乎的肉面叶,就地蹲下来呼呼噜噜地大吃起来。那又肥又大的猪肉片,这群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吃起来十分过瘾。案板上的蒸馍笼里还有又白又大的白面馍,撑吃,愿吃多少只管拿。几大碗肉面叶下肚,他们个个肚饱腰圆,几个洛州人很舒服地打着饱喷从伙房里走了出来,就在打着地铺的宿舍里睡下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亮亮他们几个洛州人就迷迷糊糊被另外两个陌生人带着下井去了。这时的大胡子,早已没了踪影。
亮亮他们被领着先进了一道封闭式的大铁门,里面是一条深深的走廊,这道走廊是用石墙和预制板房顶完全封闭起来的,仿佛与外面世界完全隔绝开来。在领班人的指示下,亮亮他们几个新矿工每人在走廊旁的一个小窗口领了一盏矿灯。同时,两个陌生的领班人也从窗口领取了矿灯,并且每人又领取到一个沉甸甸的帆布挎包,挎在了肩上。两个领班的头前走,亮亮他们几个紧跟其后,唯恐走丢了似的。只见他们头上那一扫扫矿灯的光柱,在漆黑的矿井下扫来扫去。临下井时,亮亮没有忘记把自己的一块机械手表带上,他想在井下掌握时间。这只手表上,还带着一个指南针。下井时,亮亮下意识的看了看,通往井底的巷道先是朝着正南,然后正西而下。
通往井底的矿洞又低又窄,亮亮他们时不时要弯下腰来才能过去。几个新来的洛州人的脑袋,时不时碰撞在矿洞顶部石尖上,疼得他们满眼生泪。
大约四十分钟后,亮亮他们才磕磕绊绊地来到井底。刚一到井底,几个洛州人就吓了一大跳,他们见十几个妖怪一样的人正在井下干活,只见他们的头发又长又乱,这些人好像几十年没有剃过头、刮过脸一样。他们那乱蓬蓬的长胡子把整个面部都笼罩起来,只能看到一双黑里透白的眼睛在骨碌碌乱转。
这时,井下一个满脸胡茬的年轻人操着一口浓重的陕西口音嘿嘿笑道:又来了几个无期徒刑。
那个年轻人话音刚落,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矿工就厉声呵斥道:你不说话,别人不会把你当成哑巴!再多嘴多舌,小心割下你的舌头。那个操着浓重陕西口音的老矿工惊慌地东张西望着,他那张满是花白胡须的老脸上,流露出几分恐惧和不安。
洛州这群新矿工,一个个猜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