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难忘的1975年
文/武双喜
渭北乡村,自古流传着一句农谚:“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然而,今年过了秋分,连日潇潇秋雨让人坐立难安。我虽已离开家乡三十多年,每到农忙时节,总惦念着老家乡亲们的秋播进度。连日来,老天偏赶这种麦时节连轴下雨,时而急骤时而淅沥,照这样子,麦子咋能种进地里去? 快过“寒露”,我忍不住给老家亲友打电话、发微信,挨个儿问麦子种了没。老家的人很快回复,语气里满是愉悦的笑意:“种上了!现在机械化种麦快得很,两三天就种完所有地。” 这话一下勾出我小时候的记忆——那时种麦时节,我常给田间劳动的父亲送饭。瓷罐里盛着热乎乎的拌汤,烙热的馍馍用粗笼布裹得严实,碗里凉拌红萝卜丝透着脆红,混着油泼辣子的香气钻鼻孔。我和小伙伴们提着饭罐往村东的田野跑去,远远就看见父亲扶犁的背影:他微微歪着头轻晃鞭子,秦川老黄牛迈着匀实步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汽裹着草腥味飘过来。身后妇女挎着鋬笼溜碳铵,“沙沙”声里,另一位妇女指尖捻着麦种均匀溜进犁沟。

不少社员排着队,重复着扶犁、溜肥、溜种子的动作,田野里一派繁忙的秋播景象。 老队长瞥见饭罐就喊歇晌,他总爱摩挲着腰间磨亮的铜烟袋,男社员脱鞋磕出黄土当坐垫,女社员坐在草帽沿上。“你先吃”“一样,一样”的谦让声裹着饭香,乏困都淡了。不大一会儿,大人们吃罢早饭,催促我们“早点回,别在路上贪玩”,小伙伴们提着空罐嬉闹着跑回家。这是风调雨顺的秋播,累却透着踏实的暖。 世事无常,风雨更是变幻无常。一九七五年国庆节后,该种麦了,连阴雨却没黑没明地下。清晨雨丝密如针,滴在脸上凉丝丝;中午淅淅沥沥裹着潮气往衣领钻;傍晚成了瓢泼大雨,砸得地面“啪啪”响。村里土路烂成泥塘,脚踩进去陷到脚踝,拔出来带着沉甸甸的泥;涝池溢满土黄色的雨水,冲进东面地的土壕里,把田埂泡得一踩一个深坑。农谚说“秋分前十天不早,后十天不迟”,可秋分过了十来天,雨还没停。 父亲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凝神望着雨幕中的天空,眉头拧成疙瘩。母亲洗着碗絮叨:“这雨要下到啥时?玉米咋收?小麦咋种?”话音刚落,大队广播“刺啦”响了:“各小队社员请注意!下午到各队饲养室开会,讨论秋收秋播事宜!” 午饭后,生产队上工铃“铛铛铛”急促地响起来。社员们打着雨伞纷纷向饲养室集合。饲养室里挤满社员,牲口的粪便味混着潮气。连日来,大队干部和队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老队长摩挲着铜烟袋,声音压过嘈杂:“安静一下,收种为大!雨不停地下,地又特别软,牲口进不去地,大家都说说,咋收秋?咋种麦?”他往土炕沿一坐,炕板“吱呀”响:“先抢收玉米,玉米棒子再不掰就出芽了!秸秆不用镢锄挖,直接用铁镰割了堆地头;地腾空后,老把式撒种要稠些,其他社员用锄头盖麦种子。” “锄头不行啊!一挖全是泥,甩都甩不利索!”有人喊。人群里有人附和:“用麦钩在泥地里耧麦种子我看可以。”大家纷纷赞同。队长眼睛一亮,猛拍大腿,铜烟袋差点掉下来:“就这么办!先掰棒子再割秸秆,晚上回去都把铁镰磨利!” 第二天一早,上工铃刚响,大伙头戴草帽、身披塑料布往玉米地赶。女社员钻进玉米地里掰棒子,玉米叶上的雨水打湿衣裳,贴在身上冰凉;男社员扛着装满棒子的鋬笼或是袋子,把掰下的玉米棒子搬到地头码好。社员们包干割秸秆,“咔嚓”一声割倒一大片,裤腿绾到膝盖还是湿了,冷得人直跺脚,却个个咬着牙不吭声。晌午雨稍停,几个年轻社员索性光膀子扛袋子,脊梁上汗珠滚成串;妇女们肩膀上披着的塑料布被玉米秆挂破,头发湿淋淋贴在脸上。傍晚雨又起时,队长扯着嗓子喊:“再加把劲!天黑前多收点!”雨水顺着草帽沿滴进脖子,混着汗水流进眼角,涩得睁不开眼,大伙应着,脚步却越来越沉,直到夜幕降临,乡亲们才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家。 玉米地终于腾空了,撒种子的把式有六十岁左右,他挎着种子鋬笼上场了。他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手背爬满青筋,却腰板挺直,甩开胳膊把麦种均匀撒进似沼泽的田地里,“沙沙”声混着雨声。老队長大声吆喝道:“大伙都一字排开,倒退着用麦钩耧地表。”他嗓门里带着年老特有的沙哑。麦钩插进泥地一拉,雨水顺着齿沟渗出来,麦种子裹着泥水沉下去。 没一会儿,大伙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胶鞋灌了雨,走一步“咕叽”响,有人干脆脱了鞋光脚踩进泥里,凉丝丝的泥裹着脚掌,倒比穿鞋利索。刘老汉直起腰捶捶背,念叨着他常挂在嘴边的老话:“种麦泥窝窝,来年白馍馍。”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又弯下腰用麦钩耧地。老队长看见一大叔打了个趔趄,站不稳差点摔倒,忙过去扶了一把:“歇会儿?”大叔摇摇头,抹了把脸:“没事,抢种要紧,误了时辰可就亏大了。” 那年连阴雨下了四十多天,乡亲们跟老天爷较了一个月劲,终于在寒露前圆满完成秋播。几天后,雨过天晴,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大伙涌到地头看,泥窝里冒出点点翠绿,嫩麦苗顶着露珠轻轻晃。老农蹲在田埂上,指尖轻轻碰着麦苗,声音发颤:“这苗齐整,开春小麦拔节起身时,雨水只要跟上,收成差不了……”他顿了顿,望着远处的田野叹道:“啥时能有机械化替咱干活,不用光脚踩泥就好了。” 旁边的年轻社员挠挠头:“叔,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话没等太久。从1975年到八十年代末,几年工夫,村里的农具悄悄换了模样——先是有了小型播种机,后来又升级为中型播种机,到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初,村里出现了大型播种机。崭新的拖拉机开进村里那天,几个老农拄着拐杖去看,手摸着机器的铁壳子,眼睛直发亮。机器后面带着种子箱和化肥箱,旋耕、播种、磨地一气呵成,半天就种完了过去全队人忙好几天的地。老农跟着机器走了两趟,嘴里不停念叨:“真快,真省劲……这要是1975年有这玩意儿,哪用踩那么多泥哟。” 又过了些年头,家乡群成了联系的新纽带。前两年,有人发了夏收、秋播的视频:联合收割机在金色麦浪里穿梭,麦粒顺着管道流进车厢;大型播种机在田里播种,田地里起了整整齐齐的麦垄。我盯着屏幕,想起1975年雨里的泥地,想起乡亲们沾着泥的裤脚,想起他们掰棒子、扛棒子、割秸秆、冒雨用麦钩耧地的情景,心里感慨万千。 前阵子回老家,我跟着乡亲们去田埂上转。夕阳把农机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麦田的影子叠在一起。风里带着新翻沃土的气息。地头路边停着各式农用三轮车,车主等待农机师傅播种;新建的文化广场上,孩子们追逐嬉闹,笑声飘得很远。 老农的头发全白了,却还是爱往田埂上凑,他指着播种机感慨地说:“你看现在多好,不用再跟老天爷较劲了。”村里的大叔站在地头路边抽烟,望着整齐的麦田笑道:“以前种五六亩麦得请人帮忙,现在种二十亩地,几个小时就能搞定,机器顶得上十个壮劳力。” 夕阳洒在乡亲们身上,也洒在地里的麦苗上。微风吹过,麦苗轻轻摇曳,叶尖的露珠滚落在土埂上,洇开小小的湿痕。我想起1975年那些雨里的日子,想起老农碰着麦苗的指尖,想起父亲扶犁的背影,想起老队长腰间磨亮的铜烟袋。风里的麦苗晃得更柔,像是把那年的雨珠、汗水,还有泥地里的脚印,都酿成了此刻田埂上的暖。远处的农机响了一声,惊起几只麻雀,掠过麦田,飞向天边的晚霞里。
——原载2019年10月22日《中国乡村》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