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全祥初读李叔同的诗词,是那首人人耳熟能详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寥寥数语,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却将离别的惆怅、对友人的牵挂,如潺潺溪流般缓缓注入人心。从那时起,李叔同这个名字,就与一种温润、醇厚的诗意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再回头捧起《李叔同全集·诗词》,才发觉这本集子不只是诗词,更是一部写满人生起落的大书,每一页都藏着能照见自己的影子,读来总让我忍不住停下笔,对着窗外的凉州月发呆。李叔同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他前半生在尘世中纵横捭阖,是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文人,后半生却遁入空门,成为一代高僧弘一法师。他的诗词,也如他的人生轨迹一般,呈现出截然不同却又一脉相承的风貌。
李叔同出生在光绪年间的天津,那时的中国,就像我老家凉州城墙上斑驳的砖,看着结实,内里早已被风雨浸得松动。他出身书香世家,却没躲得过时代的苦。甲午战争败了,庚子国难来了,列强的船舰停在天津港,就像当年匈奴的铁骑踏过河西走廊,把百姓的日子踩得稀碎。这种苦,在他早年的诗词里藏得满当当的,读一句就能尝到咸涩的泪味。
他写《感时》:“杜宇啼残故国愁,虚名况敢望千秋。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 初读这句时,我正坐阳台上,手里攥着刚写完的《凉州秋望》草稿:“雁过河西霜满秋,残阳斜照古城楼。戍边旧事随风去,只剩黄河日夜流。”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不管是他笔下的“故国愁”,还是我写的“古城楼”,都是文人心里绕不开的家国结。李叔同那时才二十出头,比我写《凉州秋望》小二十多岁,可他眼里的愁比我重多了。他想当“将军”,想救家国,可看着朝廷腐败、列强横行,又觉得自己像一粒被风刮着的沙,连方向都抓不住。这种矛盾,在他的《登轮感赋》里更明显:“愁云满目白天昏,聊复驱车过蓟门。闻道高台方剧饮,几人慷慨有酬恩?” 他路过蓟门,看见有人在高台上喝酒作乐,心里的火憋不住——国难当头,这些人怎么就忘了“酬恩”,忘了脚下的土地正被人欺负?
想起梁启超先生说的“少年强则国强”,那时候的文人都在找救国的路。梁启超写“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他用文章当武器,喊着要改旧俗、开新知;而李叔同呢,他把心事都装进诗里,想靠“男儿”的热血撑起来。可他的诗里少了点梁启超的“行动力”,多了点“内耗”。就像他写“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想破了头要造“民权”,却没说该怎么干。后来我才明白,这不是他的错,是那个时代的文人都有的迷茫。就像我刚写凉州的诗时,总在诗里问“戍边旧事谁还记得”,却没想过该怎么把这些旧事讲给更多人听。
李叔同早年的诗里,还有股不服输的劲。他写《满江红·民国肇造志感》,把辛亥革命的兴奋全泼了出来:“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 那时候他以为,封建王朝倒了,新的中国就能站起来,所以敢说“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他还念着荆轲、聂政,说“魂魄化成精卫鸟,血华溅作红心草”,想做个能填海的英雄。我读这句时,我总想起凉州的霍去病。当年霍去病率铁骑出河西,把匈奴赶出去,靠的就是这股“头颅好”的劲。李叔同没机会上战场,就把英雄气写进诗里,让后人读着还能想起,当年有个年轻人,曾为家国攥紧过拳头。
李叔同不只是诗人,还是个“全才”。他会画画,会弹琴,会写字,连教学生都能教出丰子恺这样的大家。他的诗词里,也藏着这些艺术的影子,就像凉州的皮影戏,一张皮后面藏着万千世界。
他写《送别》,“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哪是写诗?分明是在画一幅画。我去过江南,见过长亭、古道,可总觉得不如他诗里的画面活。柳是“拂”着的,笛是“残”着的,连夕阳都不是孤零零的,是“山外山”,一层叠一层,把离别的愁都叠厚了。后来我写《凉州送别》:“胡笳吹断塞云秋,送君西出古凉州。此去阳关无觅处,唯余羊河天际流。” 其实就是学他的法子。不用华丽的词,就把凉州的胡笳、阳关、黄河摆出来,让愁绪自己从字里冒出来。李叔同说“艺术的生活,就是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在外面”,他的诗词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的诗还带着音乐的调调。《送别》后来被谱成了歌,唱了一百年,可我觉得,就算不谱曲,读着也像有笛声在耳边绕。他写“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每一句的节奏都像脚步。走一步,叹一声,把离别的慢和沉都唱了出来。我想起自己在凉州乡下听老艺人唱“花儿”,一句“青石头底子的药水泉,冰糖呀化成个水哩”,也是不用乐器,光靠调子就能勾眼泪。李叔同懂这个理,他把音乐的“韵”揉进诗里,让诗词不只是“看”的,还是“听”的。
更难得的是,他的诗里没有半点“装”的样子。他写自己的生活,“纸窗破处风来补,竹榻摊时月来寻”,多实在。窗户破了,风来“补”;竹榻摊开,月亮来“寻”,把穷日子过出了雅味。我刚退伍后那些年为照顾卧床的父亲在凉州农村住过几年,写过“土炕烧得暖烘烘,窗外雪落悄无声”,也是想把普通日子里的暖写出来。李叔同说“以真情实感为基础,才能写出好作品”,他的诗就是这样,不写大道理,只写心里的真。就像凉州的老面皮,不用加太多调料,只要醋是陈的、辣椒和蒜是新的就够味了。
他还爱写身边的小事。有一年秋天,他看见菊花,就写“冷香飞上诗句,秋梦不离家山”;看见燕子,就写“燕子归来,雕梁何处”。这些小事,在别人眼里可能不值一提,可在他笔下,都有了感情。我想起自己写凉州的“沙枣花”:“沙枣花开满院香,风吹落瓣沾衣裳。慈母扫花装枕套,梦里犹闻旧时光。” 也是因为看见母亲扫沙枣花,才想起小时候的事。李叔同教会我,诗人不用总盯着“大风景”,身边的一花一草、一娘一娃,都是最好的题材——因为这些事里藏着“真生活”,藏着能让人想起自己的“老日子”。
三十九岁那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了家,成了弘一法师。这个转身,就像凉州的天气。前一天还是艳阳天,第二天就飘起了雪,让人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他的诗词,也跟着变了味。早年的“家国愁”淡了,多了“禅意”;少年的“英雄气”收了,多了“慈悲”。读他出家后的诗,就像坐在凉州的大云寺里听钟声,心里的乱都能慢慢静下来。
他出家后写的第一首诗,是《题梦仙花卉横幅》:“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这句话像一瓢凉水,浇醒了多少追名逐利的人。我想起自刚创业那些年,为了公司业务增加收入,也跑了不少路,碰了不少壁,心里急得上火。后来在海藏寺看见一位老和尚扫地,扫到台阶边,特意绕开了几只蚂蚁,我忽然想起弘一法师的这句诗。富贵就像草上的霜,太阳一出来就没了;人生就像西山的太阳,再红也会落。从那以后,我写的诗里少了“求取功名利禄”的急,多了“珍惜当下”的稳,就像我《凉州闲居》里写的:“晨起除尘喂肠腹,午闲品茗阅贤书。不求诗作传天下,但得心安似当初。”
他还写过不少劝人向善的诗。抗日战争的时候,他看见百姓受苦,就写“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看见有人杀生,就写“普劝世人,放生戒杀;不食其肉,乃为爱物”。这些诗里没有“大道理”,只有“软心肠”。就像凉州的老大爷,看见孩子踩蚂蚁,不会大声骂,只会蹲下来说“蚂蚁也有娘,别踩疼了它”。弘一法师的诗,就是这种“软心肠”的诗。他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的人,却还是想用诗当“小灯”,照一点是一点,暖一点是暖一点。
他晚年的诗里,满是“淡然”。他写“一花一叶,孤芳致洁。昏波不染,成就慧业”,把菊花写成了修行的人。不沾“昏波”,只守“孤芳”。我在凉州见过最淡然的人,是乡村中的一位老农民,种了一辈子地,就算遇到旱年,也不会急着抱怨,只是每天照样早起浇水,说“天要下雨就下,不下就浇,急也没用”。弘一法师的诗,就像这位老农民的话。不慌不忙,不怨不恨,只守着自己的“本分”。他还写“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把朋友间的情写得透透的。真正的朋友,不用天天喝酒,不用天天聊天,就像凉州的黄河水,看着淡,却能流一辈子。
有人说,弘一法师出家后,就“忘了”家国。可我读他的《赠诸友人》:“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才知道他没忘。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爱家国。就像凉州的戍边将士,有的扛刀打仗,有的守在烽火台上传信号,都是在保家卫国。弘一法师用诗劝人爱国,用佛法安人心,这也是一种“殉教”。为了家国,为了百姓,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了出去。
读《李叔同全集·诗词》这么多年,我从一个只会写“凉州风景”的普通人,慢慢懂得了“诗人”两个字的分量。李叔同就像我的“老师”,没教过我一句平仄,却用他的诗,教我怎么做人、怎么写诗。
他教我,写诗要“真”。李叔同的诗里,没有“假大空”的话,高兴就是“看囊底、宝刀如雪”,难过就是“知交半零落”,出家后淡然就是“富贵终如草上霜”。我以前写过一首《凉州雪》,为了“押韵”,把“雪落凉州冷”改成了“雪落凉州寒”,后来读李叔同的诗,才觉得脸红。写诗不是“凑韵脚”,是“说心里话”。后来我重写《凉州雪》:“雪落凉州夜渐深,家家闭户暖衣襟。唯有归人檐下立,盼得灯亮慰乡心。” 虽然平仄不如以前“工整”,却有人说“读着像看见自己回家的样子”,这就是“真”的力量。
他教我,写诗要“有根”。李叔同的诗,根在晚清的家国里,根在他的人生里;我的诗,根就在凉州的土地里。他写天津的蓟门、江南的长亭,我写凉州的古城、石羊河的水;他写自己的迷茫与顿悟,我写凉州人的生活与乡愁。以前有人劝我“写点大城市的事,更容易出名”,可我读李叔同的《忆儿时》:“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才明白,诗人的“根”在哪,诗就该写在哪。就像我写《凉州面皮》:“白面和水揉成团,洗出面筋软又绵。辣油香醋调一碗,吃罢还想三两天。” 有人说“这诗没水平”,可凉州人读了,会想起家门口的面皮摊,这就够了。我的诗,本来就是写给凉州人看的,写给有“家乡味”的人看的。
他还教我,写诗要“有温度”。李叔同的诗里,藏着对家国的温度、对朋友的温度、对万物的温度。他写“晚风拂柳笛声残”,是怕离别的人冷;写“放生戒杀”,是怕小动物疼。我以前写《凉州古城墙》:“千年城墙立凉州,风吹雨打不言愁。” 后来加了一句“常有老人墙下坐,细说当年战与侯”,因为我看见过老人在城墙下讲故事,加了这句,诗里就有了“人”的温度,有了“故事”的温度。就像弘一法师说的“慈悲为怀”,写诗也要“为怀”。为百姓怀,为家乡怀,为所有值得心疼的人和事怀。
读罢《李叔同全集·诗词》,总觉得该写点什么,才算没白读。就学着李叔同的样子,写了两首诗,一首怀他,一首怀凉州,都按平水韵来,不求“好”,只求“真”。
《七律》读李叔同诗词寄怀
作者:王全祥
风雨飘摇忆旧畴,诗中见汝少年游。
一腔热血忧家国,半世繁华付水流。
入寺方知禅味淡,离尘更觉世情浮。
弘一妙语今犹在,醒我痴心不逐求。
《七律》凉州秋夜忆李叔同
作者:王全祥
凉州秋夜月如钩,独对孤灯读旧眸。
汝写江南长亭别,我吟塞北古城秋。
诗心自古同忧乐,世事从来几去留。
若使先生临此境,应怜沙枣落枝头。
写完这两首诗,我又翻出李叔同的《送别》,轻声读了一遍。窗外的凉州月,正照在小区楼前沙枣树上,落下一地碎影。忽然觉得,李叔同离我不远。他在江南的长亭里,我在凉州的古城下,我们都在写心里的真,写家乡的好,写人生的悟。
就像陶渊明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李叔同的诗词里,也藏着这样的“真意”。不用多说,不用多解释,只要你读了,只要你懂了,就够了。我想,这就是好诗词的样子,也是好诗人的样子。
以后我还会接着读《李叔同全集·诗词》,还会接着写关于凉州的诗。因为我知道,李叔同的诗会一直陪着我,就像凉州的石羊河水,一直陪着凉州城;就像心里的乡愁,一直陪着我这个写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