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总在深夜的办公室里,对着那方渐渐暗下去的电脑屏幕,咀嚼一种名为“失败”的滋味。项目如一座根基不稳的塔,在我眼前轰然倾颓,留下满地数据的残骸与上司未说出口的失望。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潮水,又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漫上来——是自卑。它无声地缠绕着我,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滞重,仿佛我不是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人,而仅仅是这巨大城市阴影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在一个被这种情绪浸透的周末午后,我逃也似的去了城郊的山里。
山是寻常的山,秋意已深。风过处,便有枯黄的梧桐叶,旋舞着,不情愿地落在地上,被行人踩出细碎的声响,像一连串轻轻的叹息。我沿着石阶漫无目的地走,心也似那落叶,飘忽着,找不到归宿。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棵树——一棵长在陡峭岩壁上的松树。
它的姿态绝谈不上优美。土壤是如此的贫瘠,以至于它的根须像挣扎的虬龙,裸露在外,紧紧抠进岩石的缝隙里。它的主干并不挺拔,反而带着一种倔强的倾斜,仿佛在与常年的山风做着永无休止的角力。它的枝条也生得疏朗,甚至有些嶙峋,针叶不算茂密,却根根硬挺,在萧瑟的秋风里泛着一种沉郁的苍绿。它不像它那些生长在山谷沃土中的同伴,亭亭如盖,丰腴雍容。它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带着一身仿佛与生俱来的“傲气”,睥睨着脚下的深谷。
是的,傲气。那一瞬间,我脑海里蹦出的,便是这个词。它不讨喜,不圆融,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尖锐。可偏偏是这种尖锐,像一把锥子,刺破了我心中那团软烂、黏稠的自卑。我忽然想,若树木有知,这岩上的孤松,是否会羡慕谷底同伴的安逸与丰茂?或许也曾有过。但若不能,它便以这略显孤高的姿态,活成了另一种风景。它放弃了婆娑的仪态,却赢得了抓住绝壁的力量;它失去了与群木共舞的欢愉,却拥有了承接第一缕天光的资格。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刻的生存?
我久久地站着,与它默然相对。风大了些,山谷里的树木纷纷俯首,掀起一阵阵顺从的绿浪。唯有它,在那风势最盛之处,只是微微地颤动着枝梢,发出一阵沉毅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松涛。那声音,不入丝竹,却自成一格,是一种存在于天地间的、不容置喙的宣言。我不禁想起记忆中那些有着类似风骨的身影。是那位身处困厄、却敢对着命运发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呐喊的书生;是那位在庄园里,对身份悬殊的爱人说出“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的家庭教师。他们不曾张扬,却无人能忽视其灵魂的存在。他们的“傲”,并非凌驾于他人之上,而是坚守于自我之中。
下山的路,脚步竟轻快了些。城市华灯初上,霓虹依旧喧嚣,但它们似乎不再能轻易地淹没我。我知道,那份如影随形的挫败感并未完全消散,明日依旧要面对琐碎的工作与未解的难题。但我的心里,仿佛被移植进了一点那棵松树的硬朗。我忽然明了,那种宁可带些“傲气”的劝勉,其深意并非教人傲慢,而是赠予一种内在的支点。当外界的评判如暴风骤雨般袭来时,它能让你稳住身形,不至于匍匐在地;当自我怀疑的迷雾四起时,它便是那座岩壁,让你尚有立足之地,可以重新辨认方向。
自信,原来并非总是春风得意时的慷慨高歌,更多时候,它是逆境中不肯熄灭的、独自燃烧的火焰。是哪怕姿态不够好看,也要从石缝中探出身去的、那股子原始的力气。
今夜,我不再惧怕那扇窗上映出的、独自一人的身影。因为我终于懂得,与其让自卑的尘埃落满心间,不如就让灵魂带些风霜刻下的傲岸。那棵树依然在山上,而我的城市,我的心里,也仿佛能长出那样的树木来。
